诛仙(第四部 第14⁓26章)

2024-08-18

第十四章 招魂引

寒冰石室之中,只有大巫师低沉的喘息声。鬼王和鬼厉站在这个衰弱的老者面前,紧紧盯着他苍老的脸庞,此刻,大巫师残存的生命,已经是他们二人仅有的希望。

大巫师喘息稍定,抬起了头,对着他们二人笑了笑,鬼王鬼厉这才稍微放心一些。大巫师沉吟片刻,对鬼王道:“请宗主找一些血来,‘招魂引’鬼魅之术,以鲜血为佳。”

鬼厉微一皱眉,鬼王已然点头道:“这好办。”说罢刚要走开,忽又想起什么一般,停住脚步,向大巫师问道:“大师,这鲜血……是要兽血还是人血?”

大巫师怔了怔,多看了鬼王一眼,但还是道:“兽血亦可,但若以效果论,以人血最好。”

鬼王点了点头,迈步走到门口,打开石门,只见青龙、幽姬都站在门外,一身黑衣的鬼先生也站在稍远地方。一见鬼王突然出来,青龙、幽姬脸上同时都微有吃惊神色,但鬼王却不多看他们,径直对鬼先生道:

“拿一盆新鲜人血来。”

青龙幽姬都是一怔,鬼先生却只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去,鬼王随即也转了回去,只是面色渐渐深沉的青龙和幽姬站在原地。

寒冰石室之中,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怪异,鬼厉默默注视着躺在那儿的碧瑶,许久之后,转过身看了看闭目养神的大巫师,随后目光落到了鬼王身上。

鬼王却仿佛什么也没感觉到一般,神色从容自若,一双眼睛只望着碧瑶,偶尔向鬼厉这边看来,也只是一转即过,丝毫也没有停留。

石门上,突然响了两声,随后缓缓打开,鬼先生捧着一个铜盆进来,放到大巫师的身前,随后向鬼王点了点头。

鬼王微微颌首,鬼先生也不多说什么,默默退了出去。

殷红的鲜血,在铜盆中轻轻摇晃,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息,弥漫在石室之中。

鬼厉的眼角微微抽搐,深深向鬼王望了一眼,鬼王却缓缓向大巫师道:“大师,你要的血,在这里了。”

大巫师睁开眼睛,看着面前这一盆鲜血,默然无语,半晌忽地轻叹一声,道:“好吧,我们开始。”

※※※

撑着无力的身体,大巫师缓缓站了起来,只是还不等他站直身体,身子已经开始摇晃了。鬼厉抢上一步,从旁扶住了他。

大巫师向他望了一眼,苦笑一声,却没有再推迟了。

衰弱的老人慢慢伸手到怀中,掏摸了片刻,手中已经多了一只式样古怪的红笔,笔身大致有拇指粗细,大约有常人手掌长短。尾端乃是一狗头形状,红色的笔身上也不知是什么做成的,刻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符咒。在笔的最前端,均匀地镶着一撮细毛,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只有残留的暗红附在其上。不问可知,这枝笔往昔所沾染的,只怕多半都是鲜血之类。

握住笔,深深呼吸!

大巫师在鬼厉的搀扶下,低下身子,把这枝红笔在鲜血中浸泡了片刻,提了起来。

鲜血从笔端细细的毛间,一滴滴无声滑落,掉在铜盆里,在血面掀起小小涟漪,荡漾开去。

提着笔,大巫师慢慢地在鬼厉扶持下走到碧瑶所躺的寒冰石台旁边,从石台与地面接壤的一处,慢慢地画下了第一笔。

鲜艳的颜色,在原本平整的地面上渐渐延伸,老人微微颤抖的手,画出了一道接一道的血符。四周寂静无声,气氛渐渐紧张起来。

鬼王在一旁看了一会,默默走到铜盆旁边,将铜盆捧起,走上几步,放到大巫师的身边。正在画符的大巫师抬起头向他看了一眼,默默点头,随即又低头继续画。

越来越多的鲜血笔画,以碧瑶的寒冰石台为中心,逐渐出现在她的周围,一座诡异而带着血腥气息的法阵,已然初现。

大巫师的那枝红笔,显然也是南疆巫术一道中的异物,被这枝红笔吸食的鲜血,经由大巫师画在地面,鲜血居然凝而不干,色泽鲜润,且在边角转折地方,竟无一丝一毫的血丝溅洒而出,如画地为牢,将这些鲜血稳稳圈在其中。

随着大巫师的喘息声再一次响起,并且渐渐浓重,地面上的血色图案也逐渐繁复起来,这些诡异的图案,看去有的像家畜猛兽,有的像飞禽大鸟,更有些完全看不出像什么的怪异图案,一个接一个地出现,而且没有任何相同。

这些图案,全部都互相连接在一起,从铜盆中被红笔画在地面的鲜血,越来越多,落到地面的鲜血的色泽,却仿佛比刚端来盛在铜盆中的鲜血还要鲜艳。

空气中的血腥气味,愈发浓烈,石室之中,此刻除了大巫师的喘息声音,更无一点异响。

这些鲜血画成的图案法阵,从碧瑶的左肩石台处地面开始,大巫师一笔一画地专心涂抹着。鬼厉在一旁搀扶着他,亲眼看着这一片鲜活的血色从无到有,从少到多,渐渐汇聚成一个半径五尺的椭圆环状,此刻,除了碧瑶头部石台附近的一小块地面,碧瑶周围已经变作了一片血色。

鬼王再一次,将铜盆端起,放在石台上方地面,然后慢慢走到一旁。这个诡异的法阵已经接近完成了。

无数连在一起、或大或小的怪异图案,闪烁着血色光芒,乍一看去,赫然如一片纵横交错的河流,鲜红活泼的血液如在血脉中一般,快活地畅游着。

从一处涌向另一边,从尽头倒转而回,如平缓潮汐,生生不息。

交织的鲜红,在脚下的地面渐渐会合,大巫师的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颤抖得无法再握住那枝红笔。

搀扶着老人身体的鬼厉,更是明显地感觉到那个苍老身体传来的痛楚,甚至连他也无法了解,这个身体到底因为什么,到如今还能坚持下来。

粗重的喘息声到此刻,已经变作了嘶哑,大巫师的额头湿了一片,却已经再也无汗可流。

他缓缓地、缓缓地伸出手,蘸满了鲜血的红笔画下了最后一笔,最后完成的一个图案,与之前第一个画下的血图,连接在了一起。

“噗!”

低沉的声音,红笔无力地掉落在一旁,鬼厉臂弯中的重量陡然沉重,大巫师的身体就这么软了下来。

鬼厉心头一跳,脑海中忍不住“嗡”的响了一声,连背上都瞬间有针扎入骨的恐惧感觉。他屏住呼吸,手上加力扶住大巫师,低头看去,只见大巫师面色灰败之极,但口微微张大,兀自喘息,显然是耗力过度所致。

鬼厉这才把心放了回去,同时惊觉,只刚才片刻,自己的额头背后,竟也都湿了下来。

几乎就在同时,传来鬼王长出了一口气的声音,显然他也为此受了点惊吓。此时此刻,这两个睥睨天下的男子,竟都为了这一个垂死老人的一点动作而心惊肉跳。

大巫师喘息良久,精神才稍稍恢复,对鬼厉点了点头,示意他让自己坐了下来。鬼厉心头忐忑,看着这大巫师模样,实在害怕这老人一不小心就要死去,只是此刻纵然再担心也没有办法,只得按照大巫师的吩咐,搀扶着他坐了下来,在石台的最上方。

大巫师深深呼吸,向前望去,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已经完全接连在一起的鲜血法阵,遍布地面的血色通道,将无数鲜血禁锢其中。而那些鲜润之血,仿佛受着无形之力影响一般,在平整的地面上,同时向着同一个方向纷纷流去,中间并无一丝脱离如血脉一般的笔痕。

从这头流到彼端,再从相连的通道流转回来,自成一个周天循环,生生不息,循环不止。

站在大巫师身后的鬼厉与鬼王互相对望了一眼,他们二人都是修真道中的大行家,眼中此刻都有惊愕之意。

大巫师沉吟片刻,伸出枯槁手掌,将刚才掉落在身旁的红笔捡了起来,在身前倒竖,笔端红色细毛向下,从那红笔之上,兀自有残留血滴,凝聚成珠,在细毛上挣扎流连片刻之后,无声掉落,融入到身前那片血色河流之中。

大巫师目不转睛,原本粗重的喘息声突然也沉静下来,石室之中,陡然平静!

只见他双眉缓缓竖起,原本无神的眼睛里竟也慢慢亮起光芒,而在他身前那座法阵之中的鲜血,似乎也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奔流的速度突然加快。

拿着红笔的手,缓缓落下,很快接触到了地面,就在最外围一道血河的前方三寸之处。红色细毛接触到了地面,竟然没有弯曲,整个地面突然像是变作了柔水一般,这只红笔,就这么缓缓而无声地插入了地面。

石室中的气氛,慢慢变得诡异起来,伴随着越来越快的血色河流,渐渐发出隐约的呼啸之声,淡淡的血气随着那枝红笔深入地面,逐渐从这座法阵之上升起,稍后融合了寒冰石台散发出的淡淡白气,将碧瑶的身体围在其中。

鬼王和鬼厉的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着场中。

大巫师松开了握着红笔的手,低沉的颂咒声音,开始在这间石室中回荡起来。大巫师干裂的口唇间,轻微却频繁地吐出一句接一句古怪的音调怪音,他的双手仿佛随着莫名的旋律,缓缓伸至半空,五指成爪,轻轻挥动。

石室里的呼啸声音,越来越响,地面上,那座法阵中的血河此刻已然是波涛汹涌,一浪高过一浪地疯狂流动,阵阵鬼力,从这鲜血河间呼啸而来。

忽地,大巫师口中吐出尖锐啸响,双手五指如爪反扣而下,“噗”地一声抓入血河之中。

几乎就在同时,站在身后的鬼王和鬼厉一阵茫然,那一个瞬间只觉得周围这个石室竟不复存在,四方石壁、上下石板地面,突然变得空空荡荡,如处身于须弥无间,浩渺天外,阴森森、黑沉沉竟无一丝一毫可依靠之物。

只听闻鬼哭之声霍然而作,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灿烂红光,从红色血阵中迸发而出,冲天而起。红光摇曳之中,无数阴灵鬼魅之幽影惊惶失措,如被无形巨力生生吸附到此,身不由己,到处乱窜,却无论如何不能脱离那红色光幕。

也就在这个时刻,石室中恢复了本来面貌,鬼厉与鬼王知觉亦立刻苏醒过来。二人心下震动,知道刚才那个瞬间,这招魂引法阵竟然视周围石壁山腹于无物,以南疆诡秘巫力硬生生贯通九幽鬼界,擒来无数阴灵鬼魅,禁锢在这法阵之中。

这招魂引法阵如此神奇,自然大耗元气,透过红光望去,大巫师的脸色已经坏到了不能再坏的地步,若说他此刻就是死人,只怕也有人相信。

鬼王二人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暗自祷告这大巫师一定要支持下去,同时双眼更是死死盯住法阵。

场中,无数阴灵鬼魅在红光中嘶吼跳跃飞舞,有寻常幽灵,亦有模样古怪之山精巨兽,片刻之后,被红光一一弹回的这些鬼物大概知道了不能脱困,纷纷转头向坐在法阵前端的大巫师怒吼呼啸。

大巫师也不多看这些愤怒的鬼物,一双眼缓缓抬起,注视到红光笼罩下的石台之间,碧瑶手中的合欢铃上。他双臂陡然挥舞,左手如爪依然,右手五指却有变化,无名指、小指内曲三分,中指、食指如剑,拇指冲天,正是巫道法诀,凌空而指。

合欢铃铮然而鸣!

“丁!……”

清脆铃音,如深谷黄莺,清晨而鸣,那合欢铃竟然从碧瑶手中离开,缓缓升到半空。淡淡金光,从铃身上再次发出。

几乎就在大巫师指向合欢铃的同时,招魂引血阵中的无数阴灵鬼魅如被无形之力催持一般,虽然愤怒嘶吼、不甘不愿,却都如潮水一般向升到半空中的金色合欢铃扑去。

瞬间,鬼气大盛,合欢铃铃身剧烈颤抖,鬼魅妖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反复冲击,无数鬼物蜂拥而至,撕咬铃身,凶猛撞击,场面一派疯狂。而在这一幕之下,那片血色法阵之中的红色血海,红光越发鲜润,鲜血呼啸,几乎要沸腾起来!

仿佛是受不了这片阴森鬼力,合欢铃铃身淡淡金光逐渐黯淡下去,淹没在无数鬼魅之中,须臾之后,一声锐响,合欢铃上方赫然缓缓生出一道轻烟,若隐若现,若断若续,飘摇在合欢铃上。

大巫师的脸色,突然又变得微微红润起来了,比之刚才气色,反而好了不少,就连挥舞的手臂,也似有力许多。

只见他苍老脸上掠过一丝喜色,口中一声大喝:

“咄!”

残魂出体,

九魂归来。

黄泉九幽,

招魂乃引!

这四句法诀大巫师喝得竟是中气十足,凛然生威,随着他话音喝处,红光轰然而散,刹那间布满整座石室,鬼王与鬼厉只觉得四周又是一阵轰鸣,刚才那空荡荡、阴森森、如置身九幽冥界的感觉再度出现,所不同的是,此刻周围鬼哭声声,竟有无数阴灵鬼物纵横飞舞。

“轰!”

仿佛一刻也不曾停留,如电光穿过天际不可阻挡,他二人还未回过神来,周围场景再度变回石室,那片红色妖幕之中,无数鬼物飞舞之际,合欢铃上那一道轻烟周围,被无数鬼物簇拥着,缓缓地现出了一道接一道的轻烟。

一、二、三……八、九!

三魂七魄,是为魂魄!

鬼厉全身发抖,手中指甲深深陷入肉里,竟有鲜血流下,他却完全不知。那一片红色光幕之中,那一道道的轻烟啊……

他转过头,向大巫师望去。

只要片刻!

一个片刻的时间就好了啊!

他忍不住在心头这般吼叫!

大巫师脸上的一样潮红,忽地也如潮水般退去。深深皱纹包围的眼角,开始抽搐起来。

那一双挥舞在空中的枯槁的手,又一次地开始颤抖。只有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响亮:

三魂七魄,

聚灵为神。

合神搜灵,

是为一体!

随着他的话声,半空中依次出现的那九道轻烟,从鬼魅阴灵群中飞出,缓缓靠近合欢铃,渐渐地,与合欢铃上那道轻烟融合为一。

隐约中,依稀渐现人形。

此时此刻,不止鬼厉,连鬼王也忍不住身体发抖,面有兴奋之色。

大巫师面上不知何时开始,已经重新没有血色,他的手也颤抖得更加厉害,血色红光中,他张开口,大声道:

魂魄已成,

众灵归位。

灵神入……

残留在他喉间的一个“体”字,就在那将出未出的时刻,大巫师的声音,忽然就这么哑了下来,发出的,竟只是细微低沉的“咝咝”声音。

鬼王与鬼厉同时脸色大变。招魂引法阵中红光一阵剧烈摇晃,忽地爆发出一声轰然大响,红芒散落,无数鬼物顿时冲天而起,纷纷没入石壁地下,转眼消失无踪。鬼王和鬼厉哪里顾得了那许多,透过纷繁乱相,他二人直向大巫师望去。

那个老者,一双手兀自举在半空,但他的头颅,却缓缓垂了下去。

鬼厉与鬼王如电般冲到大巫师的身边,扶住他的身体,然而大巫师的头颅依旧不可阻挡地向下垂去。他的口中,却仿佛还在挣扎着说些什么。

鬼王和鬼厉拼命靠近大巫师,在那已经含糊不清的声音里,他们却只能隐约听到几个断断续续的字句:

“嗯……九幽……嗯嗯……至阴……嗯……非……此……”

那声音渐渐低微沉默,老人的头颅最终垂在了胸口,再也没有消息。

透骨的冰凉,如置身深深冥界冰狱,两个木然的男人,不能置信地望着这一切。

消散的红芒渐渐消失,汹涌的血河安静下来,失去了力量的血痕再也无法禁锢鲜血,鲜润的人血流淌了一地。

合欢铃上轻烟,如长鲸吸水一般被收了回去,消失在合欢铃中。淡淡金色光芒再度泛起,将合欢铃衬托的格外耀眼。

一阵轻轻的摇晃,伴随着清脆铃声,合欢铃缓缓落下,又回到了躺在寒冰石台之上,碧瑶的双手之中,安静如昔。

死一般的沉寂,弥漫在寒冰石室之中,久久不散,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

第十五章 伤心人

狐岐山,鬼王宗总堂。

大巫师去世,已经有三日了,青龙着人将老人的尸身火化,收藏在了一个骨灰瓮中。此刻,这个青花小瓮,就安静地放在他手边的桌上。

青龙凝望着小瓮良久,轻叹一声,转开了目光。这三日以来,鬼王宗里的大小事务,俱是由青龙和幽姬代为处理,三日前那场变故之后,鬼王与鬼厉竟然全都缩到自己房中,至今没有出来。

青龙依然很清楚地记得,三日之前,那个沉重的石门发出“吱呀”声音缓缓打开的时候,从里面走出来的那两个男人,那两个放眼天下无所畏惧的男子,竟然都如失了魂魄一般,神情恍惚而悲凉。

鬼王还好,低低说了一句:“三日之内,谁也别来打扰我!”话一说完,人便径直走回卧房,再也没有出来。

至于鬼厉,整个人失魂落魄,一个字也没有说,走着走着,竟然直接撞到了坚硬的石壁之上,以至让额头都流下了鲜血。而他,竟也毫无知觉一般,缓缓转过身子,踉踉跄跄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被这诡异的情景震住的众人,其实多半已经猜到了结果,但当他们向石门中看去的时候,满地流淌的鲜血,还有端坐在血泊中却已垂头而亡的大巫师,那场面之凄厉惨烈,实是触目惊心。

只有依旧躺在寒冰石台上的碧瑶,安详面容,还如往日一般的宁静,而在她手间的合欢铃,正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芒。

脚步声从旁边响起,打断了青龙的思绪,他抬起头来,只见幽姬的身影如幽灵一般飘了进来,站在他的身旁,却没有直接看他,而是向他身后的房间望了一眼,低声道:“宗主还没有出来吗?”

青龙缓缓摇头,低声道:“三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幽姬面上黑纱轻动,默然无语。

虽然没有亲眼在现场看到一切,但他们二人完全可以想像得到那个场面的悲凉。

这世间若说还有什么比绝望更令人伤心,那便是在看见希望,甚至那希望就在眼前的时候,你却又陷入了绝望!

就在他们两人相对无语的时刻,忽地,从青龙背后那座门扉之处,传来了轻微的声响。

门,缓缓打开了。

青龙和幽姬身体一震,连忙转身看去。

简朴的木门缓缓向内打开,发出低沉而轻微的“吱呀”声,带着几分往日沧桑,像是在诉说着主人的悲凉。

一只脚,从那个房间里,轻轻踏了出来。鬼王的身影,慢慢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青龙和幽姬默默地望着,那个恍如隔世的男子。

三日白头!

鬼王的头发,竟然已全部变作雪白。

青龙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就连他自己听到,也在怀疑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声音:

“宗……主,你还好……好吗?”

鬼王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话,而是闭上了眼睛,微仰起头,深深呼吸。

幽姬在黑纱之下,突然道:“宗主,你自己要保重……身体。”话说到后面,她忽然想起碧瑶,声音竟是一阵哽咽。

鬼王的肩头微微颤动,但很快平静下来,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虽然沧桑与悲凉依然刻在他的脸上,但眼眸之中,却已有了淡淡光芒。

那仿佛是看透了世事沧桑的目光。

“我看起来,老了许多吧!”他竟是这么地,说了一句,嘴角轻动,有微微的笑意,可是那其中,却满是苦涩。

青龙与幽姬同时低下头去,不忍再看这个男人。

鬼王再一次,深深呼吸,吐出了胸中之气,眼光转动,片刻后落在青龙手边桌上,那一个青花小瓮之上。

“这里面的是……”他淡淡问道。

青龙踏上一步,捧起小瓮,递给鬼王,道:“大巫师去世之后,属下大胆作主,将老人家尸身火化,这小瓮中的,乃是他的骨灰。”

鬼王默默接过青花小瓮,一双手在其上抚摸许久,轻轻叹息一声,道:“这位大师虽然没有救回瑶儿,但他以垂死之身,不顾一切耗尽元气,将瑶儿魂魄收全,虽然最后功亏一篑,但实也是我们的大恩人。”

他将这小瓮再度递还青龙,道:“你准备一下,以我圣教重礼,恭恭敬敬地将大师送回南疆吧。”

青龙接过青花小瓮,点头道:“是。”

鬼王沉默片刻,道:“鬼厉呢,他怎么样了?”

青龙迟疑了一下,幽姬却已经在旁边道:“从寒冰石室中出来以后,他好像整个人都垮了似的,失魂落魄,一路跌跌撞撞回到自己房间,就再也没有出来。”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低声道:“到今日为止,也有三日了。”

鬼王面色萧索,缓缓将双手负在身后,半晌低声吟道:“十年伤心事,一夕在心头!唉,走吧,我们去看看他。”

说完,他缓缓负手走去,青龙与幽姬对望一眼,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从身后望去,鬼王一头白发,身影竟是异样的苍凉。

鬼厉的房间离鬼王所居之处颇远,却离碧瑶所在的寒冰石室极近。这是当初鬼王不愿更加伤心,所以远离女儿所在的石室,而鬼厉若在狐岐山中,几乎每日都会去看望碧瑶的缘故。

当三人穿过甬道渐渐接近了鬼厉房间的时刻,走在后头的青龙和幽姬明显发现鬼王的身体有些异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又接近了那个伤心地方。

可是他们,谁都没有多说一句话。

终于,来到了孤单的石门外,鬼厉居住的地方,周围更无一人,他向来喜欢独处。只是在他门外,远远地还站着一个鬼王宗弟子。

鬼王走上前去,打开石门走了进去,随即一怔。青龙和幽姬也发现似有不对,走进去一看,只见房间里空空如也,非但不见鬼厉身影,连小灰也不见了。房间中一切摆设如常,丝毫没有动用过的痕迹,只有那张卧床之上,有些许凌乱模样。

青龙眉头一皱,转身出去唤了一声,站在门外那个鬼王宗弟子连忙跑了进来,在鬼王面前跪下施礼道:“拜见宗主!”

鬼王转头看去,青龙在他身边轻声道:“属下这几日处理门中事务之外,就在宗主门外等候,这里就叫这些弟子好生守着。”

鬼王微微点头,转过头对这鬼王宗弟子道:“副宗主哪里去了?”

那鬼王宗弟子显然对鬼王极是敬畏,连说话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道:“回禀、禀宗主,副宗主在房间里把自己关了三天三夜,一点动静也没有。就在属下担心的时候,今天早上,他突然带着那只灰毛猴子走了出来,径直就离开了这里。”

鬼王怔了一下,青龙皱眉道:“他去了哪里?”

那弟子埋首道:“弟子一直跟着副宗主,只见他走出山腹,随即破空而去,弟子看他神情模样,很是可怕,也不敢上前询问,只好回来这里等着……”

青龙脸上怒气一闪,鬼王在前头却忽然“咦”了一声,走前几步,从床头拿起一封封好的信,看了一眼,却递给青龙,道:“是给你的。”

青龙怔了一下,接过一看,果然是鬼厉写给自己的,心中迷惑,看了鬼王一眼。却见鬼王面无表情,看向别处,青龙皱眉,撕开封口,将信看了一遍。

信并不长,他很快就看完了,只是脸色忽也有些黯然,低声道:“宗主。”

鬼王淡淡道:“怎么了?”

青龙道:“他在信中,是拜托我辛苦一趟,将这位大巫师的骨灰送回南疆苗族七里峒。”

鬼王缓缓摇头,突然叹息一声,道:“罢了,罢了!”

青龙愕然,鬼王却转头对那鬼王宗弟子道:“你下去吧。”

那人如遇大赦,重重磕了三个头,急忙退了出去。

青龙望着鬼王,道:“宗主,那鬼厉……”

鬼王向着这空荡荡的房间望了一眼,眼中尽是萧索之意,良久方转身,也不招呼青龙幽姬,只默默行去,从他背影之中,幽幽传来低沉声音:

“都是伤心人啊……”

※※※

南疆,焚香谷。

这个近日来变故不断的正道大派,今日里又有一个震撼人心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山谷。从焚香谷深处天香居里天鼓七鸣,响彻远近,预示着已经闭关许久的焚香谷谷主云易岚就要在今日出关。

所有的焚香谷弟子纷纷归位,无人胆敢怠慢,在焚香谷正殿山河殿里,以上官策、吕顺等人为首,李洵等一众弟子列位在后,并列殿前,耐心等候着。

众人之中,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一个站在李洵身边的女子,正是燕虹。自从不久前九尾天狐逃脱玄火坛的那个晚上,上官策在混乱之中认出燕虹乃是假冒之人,其后果然乃是魔教合欢派的金瓶儿所扮,真的燕虹却直到三日前方在焚香谷一栋房子内的地窖中被发现。

这自然是金瓶儿用诡异术法将燕虹治住,藏在这么个所在。这些日子来焚香谷中众人倾巢而出,找遍了附近大大小小山头,惟独没有注意谷中房子。还是三日前一个男弟子因为谷中缺了一味药材,下了那个藏药的地窖寻找,方才发现燕虹,否则也不知道这可怜女子要在那地窖中等上多久。

这些日子折磨,燕虹明显神色变得憔悴多了,众人此刻也不便多注意于她,一个个眼神都望着正殿偏门,按照惯例,出关后的云易岚当从那里走出来与众人相见。

站在众人最前的上官策依旧是一身黑衣,神态从容地站在那里,只是在众人无法发觉的眼眸深处,却隐隐有几分异芒闪烁。

对他来说,几年里这个当师兄的谷主云易岚每次与他见面,无不隔着一座屏风,而说话间更是有气无力,并且近日来越发苍老,他起初也不敢相信,但直到最近,他在心中已渐渐认定,这位一直压在自己头顶的师兄真的是快不行了。

不料今日天香居中天鼓如雷,生生将他震在当地,云易岚竟然出关了!

难道他真的是在闭关修习术法,而非遮掩什么?

上官策心中烦乱不堪,忐忑不已。

而在上官策身后,站在年轻一代弟子最前头的李洵,眼中却有遮掩不去的兴奋之意。一直以来,他都是云易岚最得意的弟子,在焚香谷中更是天之骄子。只是数年前云易岚突然闭关,事先更无丝毫预兆,就这么从此不与众人相见。

虽然李洵本人还是为云易岚特别看待,与师叔上官策一样乃是焚香谷中仅有的两个可以见云易岚的人,但李洵毕竟年轻,道行不够,焚香谷中大事却是让上官策掌管的,无形之中,李洵的地位下降不少。

如今云易岚重新出关,形势自然大变,他乃是当今谷主最钟爱之弟子,下任谷主当仁不让的人选,说起话来自然分量不同。而且更重要的是,就在昨天,也就是云易岚出关的前一天晚上,他已经被云易岚秘密接见过,事先知道了恩师将要出关。

随着恩师出关之后,有一件他盼望许久的宿愿,也终于有可能达成了。一想到此处,李洵英俊的脸庞上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之情。

上官策的身子动了动,缓缓转回了身子,身后那个年轻的师侄虽然竭力保持镇静,但那种从心底发出的欢喜与兴奋,毕竟不是他这个年纪阅历所可以遮盖的,也更不可能逃过上官策那如鹰一般看透世情的眼睛。

“嘿……”他缓缓在深心中冷冷笑了一声,暗自道:“年轻人,你要走的路,还不知有多长呢!”

就在这众人各怀心思的时候,忽地鼓声悠扬,如天外飞来,盘旋大殿之中。上官策等人精神为之一振,向那偏门望去。

只见红影一闪,一人缓缓现身,一身火红色的衣衫正是焚香谷历来谷主的服饰,代表了这个尚火的宗派信仰。

没有感觉到火焰的热度,更没有耀眼的光芒,但不知怎么,众人眼前一热,无不有一种感觉,一团红色的火焰,飘飘然这么走了过来。

而当众人回过神来,看清了那团红光中的人物时候,包括一向镇定从容的上官策在内,竟都是不能置信地发出了一声低低惊疑的呼声。

来人,竟只是一个看去至多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一头鲜艳却柔顺的红发也不系起,随意飘洒肩头,更有一丝飘逸放荡的味道。

众人面面相觑,云易岚数年前闭关时候,众人都分明记得他已经是个垂暮的老人,头上早已是白发苍苍,此刻看此人比当初的云易岚年轻了不知多少,而且面容上皮肤光洁平滑,连一丝皱纹都看不到。

此人面容轮廓,分明乃是云易岚的模样,尤其上官策,他与云易岚在一起的时间比谁都长,更是认得这就是年轻时候的云易岚的样子,只是看那容颜,更胜过他年轻时的风采,在这般震撼之下,众人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倒是云易岚行若无事,大摇大摆地走到正殿之中,众人面前,目光炯炯有神,向众人望了一眼,忽地微笑一声,声音一反在密室中的苍老,清朗悦耳,道:“怎么,你们都不认我这个谷主了吗?”

众人身子一震,李洵首先回过神来,当先拜倒,大声道:“弟子恭迎师尊出关,恭贺师尊闭关修炼真法大成!”

众人顿时醒悟,纷纷行礼,上官策眼中惊讶神色渐渐退去,也低下头行了一礼。

云易岚显然看去气色不错,心情亦是极佳,摆了摆手,道:“好了,好了,大家都许久不见了,起来说话吧。”

众人应了一声,纷纷站起,云易岚微笑着向众人看去,最后目光落到上官策身上,笑道:“师弟,这些年让你代管谷中琐事,烦了吧?”

上官策摇了摇头,亦露出微笑道:“师兄不在,便是我这做师弟的分内之事,反是前些日子玄火坛出了变故,我……”

云易岚忽地一声大笑,将上官策的话语打断,道:“过去的事,师弟何必耿耿于怀,来日方长,我们从长计议就是了。”

上官策面上掠过一丝讶色,但也没有再说什么,低头道:“是。”

云易岚向在场众人望去,只见众人眼中满是尊敬和惊奇眼色,显然自己这一身返老还童的样子,让众人实在惊愕。

只是他也不多做解释,掉头向早就侍立一旁的李洵问道:“最近谷中有什么事吗?”

李洵踏上一步,恭声道:“今天一早,中土青云门掌教道玄真人捎来一份书信,说是对前些日子师尊去信的回复。”

他口中这般说着,面上神色从容,但站在一旁的上官策面上却为之一变,云易岚闭关期间,焚香谷大事都由他作主。与青云门掌教通信往来,自然是重要之极的事情,他却是一无所知。这封回信今早即到,李洵竟然半路截下,分明乃是师兄云易岚的指使。

上官策心中怒气渐生,面上却依然如故,异样神情一闪即过。

云易岚点了点头,将李洵递过来的书信接下,打量了一眼,只见信封上端端正正写着数字:焚香谷云易岚师兄亲见。

落款乃是:青云门道玄拜会。

果然乃是青云门道玄真人的手书,云易岚微微一笑,将封口撕开,抽出了一张薄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面上始终带着微笑之意。

末了,他微微点头,沉吟片刻,将书信收好放入怀中,朗声对众人道:“今日就到这里,你们回去准备一下,不久之后,我当率领焚香谷出色弟子,进中土去拜会青云门与天音寺两派道友,共商天下大计!”

众人一惊,焚香谷大举进入中土,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不料今日谷主甫一出关,便下了这个绝大的命令。只是云易岚向来威望深重,焚香谷众人也没有多想,一众人见过礼后,纷纷退了出去,各去准备不提,只有李洵被云易岚留了下来。

待众人走后,山河殿上只留下了云易岚和李洵师徒二人。李洵与师父单独相处,便也没有众人在场时那般拘谨,笑道:“师父,你闭关究竟修的是什么法门,竟有如此神效?”

云易岚笑了笑,道:“这乃是我焚香谷祖师传下的异术,等日后你道行够了,还怕我不传给你吗?”

李洵一怔,却见云易岚眼中笑意和蔼,似大有深意,略一思索,不由得大喜过望,连忙拜倒,道:“多谢师父厚恩,弟子必定不辜负师父的期望!”

云易岚微笑着将李洵扶起,上下看了看他,叹道:“你根骨精奇,乃是修道的大好人才,只是我看你年轻气盛,心气还有些浮躁,自己还要多加把握,如此再勤加修习,方能成其大器。”

李洵连连点头,道:“多谢师尊指点。对了,师父,你留我下来,可有什么事吗?”

云易岚看了他一眼,道:“不错,我要你先去一趟中土。”

李洵一怔,道:“中土?去哪里?”

云易岚淡淡道:“青云山。我等一下会写一封回信,你立刻动身,将此书信送到青云山道玄真人手中。”

李洵点头道:“是。”

云易岚来回走了几步,又道:“道玄真人看过此信之后,多半要留你在青云山暂住几日,你也不必推迟,就在青云待几天,我随后就带其他人到了。”

李洵点头,但微感迷惑,道:“师父,你这么急着进入中土,有什么要紧事吗?”

云易岚微微一笑,道:“还不是你求了我许久的那件事!”

李洵身子一震,随即面上露出掩饰不住的兴奋之意,当即再次跪倒,大声道:“多谢师父成全。”

云易岚摇头笑道:“好了,好了,你且先回去准备一下吧,等会过来取我书信,就直接动身好了。”

李洵兴奋地答应一声,大步走了出去。

待这个年轻弟子的身影消失,云易岚面上的笑容也渐渐淡漠,他转向南方,向着那十万大山的方向远远眺望,半晌之后,忽地冷哼一声:“既然你要出来,我便让整个天下来挡。要我一人独挑这个担子,嘿嘿,我可没那么傻!”

第十六章 颓废

十万大山,镇魔古洞。

兽妖复活之后的镇魔古洞,情景已经与之前黑云压顶、阴风呼啸的模样大不相同,虽然天空仍然昏暗,但集聚在洞口的那片黑气已然消散,终年不止从古洞之中吹出的阴风也消失无踪。

除了依旧荒芜的山脉,只有伫立在镇魔古洞洞口的那尊石像女子,依然风雨不改地站在那儿。而在她的面前,竟站着一个模样极其俊逸、甚至带着一丝妖艳的少年。

白皙的脸上,细眉丹目,薄唇尖颌,细细看去,这张脸庞却隐隐和那尊石像女子有几分相似。

只是,两个人的气质,却截然不同!

这个少年,便是从镇魔古洞中复活的兽妖,谁也料想不到,令无数南疆人恐惧的恶魔,竟是这般一个看去俊俏的少年。

从复活的那一天开始,不知为何,他既没有大肆杀戮,也没有狂喜呼啸,只是这么默默站在玲珑巫女的石像前,沉默地凝视着。

黑影闪过,巫妖从远处无声地飘了过来,来到少年的身后。

“兽神大人。”

少年身子一动不动,头也不回,道:“怎么样了?”

巫妖盯着他的背影,道:“十三妖王已经将十万大山中残余的蛮族全部收服,一起听命于兽神大人。”

少年的身子这才动了动,缓缓转过身来,淡淡道:“一共还剩多少族?”

巫妖道:“如今只有三十七族了。这百年间,十万大山里群龙无首,各蛮族多互相残杀,许多族都被灭了。”

少年冷冷一笑,面上也不见有什么失望表情,相反,却有股从深心隐隐散发的桀骜感觉,目光如电,在巫妖蒙着黑纱的脸上转了转。

巫妖突然觉得,自己面上几如被火焰烧过一般的感觉。

“其实,应该是三十八族的,”那少年悠然道,“不是还有你这个黑巫族的最后传人吗!”

巫妖低头,沉默无语。

少年缓缓转过头,目光又一次落到玲珑巫女石像的脸上,凝望许久,突然叫了一声:“黑木。”

巫妖身体一震,这个名字对他来说,仿佛如刻在深心的伤口一般,每唤一声,都要伤他一次。

只听那少年注视玲珑石像,语气中突然多了几分沧桑,道:“这么多年了,在玲珑面前,你心里有没有后悔过?”

巫妖沉默,许久才低声道:“有。”

少年也不回头,一双眼中闪烁着怪异的光芒,流转不歇,幽幽道:“这世间除了你那个变作凶灵的大哥,也只有你知道我和玲珑的关系了。当年你们一行八人,追杀我穿过千山万水,现在想起来,仿佛就在昨日一般。”

巫妖黑纱之下的身体,忽地开始微微颤抖,曾经的往事,他仍历历在目。

只是那个少年,根本没有注意巫妖的反应,他所说的话,与其说是对巫妖说的,不如说是对着石像低低自语,在他眼中,此刻只有了那个玲珑巫女的石像。

“你,”他的声音,慢慢透着一分伤心,一分悲凉和一分的愤慨,“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石像无语,沉默伫立。

“在你心中,什么世间苍生,什么天命造化,都是那么重要吗?”这个少年的声音,忽有些激动起来,慢慢变大。

“如果你把那些看得比我还重,所以要除了我,是这样吧?”少年脸上的表情,浮现着诡异中带着一丝妖艳的冷冷笑容,“可是你知道吗,我根本不在乎!”

“什么狗屁天意,什么天下众生,那算什么?”他的神情越发凄厉,奇怪的是,尽管那眼神表情极其可怕,他的容貌却越发得妖艳漂亮,几不似常人。

“你要我死,说一句就够了,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他厉声咆哮着,对着那尊石像女子,然后,慢慢地,他的声音低落下来,“可是,为什么……你竟然把那些东西,看得比你自己、比你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啊……”

慢慢地,他伸出手去,轻轻抚摸过经历了无数岁月风霜侵蚀、渐渐粗糙的面容,拂过深深记忆之中,那曾经温柔的脸庞啊!

冰冷的感觉,不带一丝的温暖,从手心缓缓传来。

张开了双臂,轻轻地拥抱,将石像拥在怀里,少年的表情渐渐变成异样的温柔。巫妖站在背后,默默地注视着那个怪异的场景。

“我知道,是这个天下苍生害了你的。”那少年半闭上眼睛,如梦呓一般地轻声道,“你放心吧,我会让所有的一切,都来为你陪葬,然后,我再来找你……”

“你等着我……”

低低的声音,悄悄低落而终于消失。妖艳的少年拥抱着冰冷的石像,黑衣的巫妖木然而立,天空中的乌云一声惊雷,天际飘落了雨滴。

大雨在风中飘落,将这个世界变得朦朦胧胧,隐约中,巫妖怔怔望去,雨滴落在那石像女子脸上,无声滑落——

恍如泪水!

※※※

青云山东方三千里,从空桑山向东南延伸的古道边,寂寂荒野,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

离小池镇一日路程的何家小店,也和往日一般,孤独地座落上古道旁,迎送着过往的旅人。小店的主人何老板已经不记得到底迎来送走过多少客人,过路的人呢,自然是什么样子的都有。但是在这三天之中,虽然他岁数渐大,但想必是会记住这么一位客人的。

其实要说是一位客人,也不大准确,真正来说,应该是带着一只古怪猴子的客人。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自然是那只模样古怪有三只眼睛的猴子。

三日之前,正站在古道旁边店门外迎客的何老板看到这位满面风尘之色、一脸茫然的男子从古道上走来,肩上趴着一只三眼猴子之后,就觉得有几分眼熟。当时他迎上前去,本想说个天花乱坠将这位客人拉进小店歇息片刻,却不料他只说了一句:

“客官,本店有热茶美酒,不如到里面休息……”

这后面的话还未出口,那看起来十分憔悴的男子忽地就从他眼前消失了,等何老板回过神来的时候,那男子已经坐在他小店之中的木桌旁边。而桌子之上,丢着一锭足可以在这家小店里不停吃喝三日的银子。

何老板自然是好生欢喜,连忙端酒送菜,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位客人和这只猴子,居然真的就在他的小店中,足足待了三日三夜,直到今天,似乎也没有上路的意思。

那个男子的精神,显然非常不好,三日之间,何老板竟未看到他说过一句,笑过一次。每次当他将酒菜端上饭桌,那男子都是默默望着酒壶,然后慢慢喝酒。

只是这位客官的酒量似乎极差,每次喝了一点,何老板心里估算着还不到半壶吧,整个人就仆倒在酒桌之上,不省人事。而与主人相反,男子带来的那只三眼猴子,却令何老板目瞪口呆。

老实说,何老板在这里开店,地方虽然偏僻,但因为过往客商颇多,也算是有点见识的人物,但这三天之内,他已经在内心里无数次地发誓,自己真的见到了这辈子最能喝酒、酒量最大的一只猴子。

只不过是一日夜的工夫,何老板小店中所有库存的美酒,包括他藏在店后那棵老槐树下的一坛女儿红烈酒,都被这只猴子喝完了。

而这只猴子,仍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捉耳挠腮,四处张望,蹦跳许久,冲着何老板“吱吱”叫个不停。何老板虽然不通猴语,但傻子也能看出这只猴子的意思,本来不欲理会,不料这猴子机灵得如鬼一般,居然偷偷将何老板收起来的银子又偷了回来,并在何老板面前晃来晃去。

何老板无可奈何,何况客人本来就付了足够的银子,只得派伙计从小池镇上连夜往这里送酒。刚开始他还颇为恼火,但时间稍久,居然渐渐喜欢上了这只猴子。而且这只三眼猴子除了爱喝酒之外,倒也并没有其他恶劣地方,反而时常在店中玩乐嬉闹,心情好时居然还玩了几个杂耍,不仅何老板看得眼睛发直,其他这几日经过的客商,也无不看得兴高采烈,在何老板这店中多待了许久,让他赚了更多的银子。

而那只灰毛三眼猴子的主人,却与活泼的猴子截然相反,大部分的时间都是酒气冲天的睡觉,间中醒来一次,也只是双眼无神地望了望周围,偶尔猴子跑回身边,他眼中才有几分光彩,懒洋洋地伸出手摸摸猴子脑袋,随后似又想起什么伤心事情,拿起酒壶又喝起来,不到一会,便又沉醉于梦乡了。

有时候何老板也偷偷想过,这男子该不会是个疯子吧。只是他虽然是个普通店主,但仍然感觉到了这男子与其他过往路人的不同。这男子待在这小店中的三日,以往夜间这个时节最多的蚊虫,突然全部都消失不见了;更有甚者,往日每到深夜,小店外古道荒野中时常回荡起的鬼哭声音,竟然也似被什么东西吓到一般,全部都消失不见。以至于何老板听惯了这些鬼哭狼嚎睡觉,突然这三日里如此安静,他竟然失眠了。

这一日黄昏,何老板站在小店的柜台后边,合上刚刚算好的账本,长嘘了一口气。随后,他向自己的小店中望去。

窗外西落的残阳还有淡淡的余光,照红了天际晚霞的同时,也从小店的窗口照了进来,将这里的桌椅都拉长了影子倒映在地上,仿佛时光也在这里悄悄路过。

何老板的心情忽然有些异样,心头一阵惘然,算来自己也已经过了五十了吧,虽然帮忙的伙计从来都说自己看着只有四十左右,但他自己知道,身体还是渐渐不行了。

岁月不饶人,就这么过了一辈子吗?

他怔怔地向着地上那些渐渐变长的桌椅影子望着,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又看到了这间小店四壁上斑驳脱落的痕迹。

寂寂残阳,照在他的脸上,有几分人世莫名的沧桑。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这些事,还是不要想吧。何老板苦笑一声,拿起账本向着此刻小店中惟一的客人和他的猴子走去。

那位客人总是坐在最靠里的那张桌子旁,此刻如往常一样,正喝醉了仆在桌子上,一动不动。而他的那只猴子则蹲在桌上,左手拿着酒壶,右手从桌上几个装着菜肴的盘子中抓着美味,喝一口酒,吃一口菜,日子过的有滋有味。

何老板走到那位客人身前,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眼睛却是忍不住先向那猴子望了一眼,只见三眼猴子显然也不在乎他的到来,只看了他一眼,又把注意力放到手中酒壶上去了。何老板叹了口气,这只猴子实在是他生平仅见的最嗜酒的动物,况且它背后还背着一只大酒袋,虽然已经干瘪。

何老板收回目光,心中却有几分紧张,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又咳嗽了几声,才小心翼翼道:“这位……客官。”

他身前的男子一动不动。

何老板有些尴尬,但还是说了下去:“呃,客官,是这样的,三日前你付的那锭银子,如今已然用完了,本店本小利薄,是不是……”

那男子不知是不是真的醉了,伏在那里,还是没什么动静。

何老板叹了口气,讷讷道:“其实,客官你付的那锭银子的确不少,别说在小店里吃三日,便是吃上五日也尽够了。只是……只是贵畜实在太过厉害,酒量太大,只这三日工夫,已喝去了小店里所有存酒不说,另差人分两次送来的四缸酒,居然也被它喝完了……”

何老板说到这里,又看了看三眼猴子,只见猴子瞪了他一眼,做了个鬼脸。

何老板低声下气道:“能不能请您再付一些银子,呃,对了,三日前您付的那锭银子,还被贵畜给偷了去,至今未还,我……”

话未说完,忽只听“丁”的一声,一锭银子在桌上蹦了两下,出现在何老板面前。何老板定睛一看,却是猴子不知道从那里又摸出了那锭偷去的银子,丢在他的面子。

何老板连忙收起,收到怀中,迟疑片刻,看了一眼那只猴子,又将银子取了出去,拉开衣襟,放在自己贴身衣服里去了。

就在他收好银子,打算再次向那个男子开口的时候,小店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有人在吗?”

何老板一怔,回头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三人,两男一女,为首一个老者,手边拿着一只竹竿,上边挂着一块白布,上书着“仙人指路”四字;在他身旁,是一个看去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美,脸上正挂着一丝微笑。

这老少二人,老的是仙风道骨,少的是美貌秀气,而在这二人身后,站着一个中年男子,拿着所有的包裹,却生得古怪,身材高过前二人一个头以上,一张脸却长得如野狗一般,望之生厌。

何老板连忙迎了上去,毕竟带猴子的客人显然不可能偷偷溜走,还是先招呼刚来的客人为好。只见他迎上笑道:“有,有,三位客官,请问是吃饭还是住店呢?”

为首那个老人呵呵一笑,眯着眼睛笑道:“怎么,何老板,不认识我们了吗?”

何老板为之一怔,仔细端详了一会那位老者,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他在这古道边做生意,过往路人何其多,如何能一一记得,只得尴尬摇头,道:“抱歉,客官,在下年纪大了,记性不行了。”

那老者面有恻隐之色,摇头叹道:“唉,可惜、可惜啊,世间凡人,多半如此,有仙缘在前,竟无慧眼可知。”

何老板心中一惊,登时起了几分敬畏之心,仔细看了看这老者,只见他白须飘飘,鹤骨仙风,多半乃是得道高人。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得道高人看起来像是个江湖相士,而且老者身边的少女看起来大是不以为然的表情,但想来既然是高人,自然是自己这等凡人无法明白的,若是自己明白了,岂不是自己也成高人了?

想到这里,何老板脸上早就多了几分尊敬,恭声道:“是,是,这位客官……不,大师里面请。”

老者答应一声,手持仙人指路的竹竿当先大摇大摆走了进去,他身后的少女苦笑摇头,转头对背后那背着包裹的男人道:

“野狗道长,我们也进去休息一会吧。”

那男子应了一声,也跟了进来,三人坐到一张桌旁,狗脸男子将身上包裹往旁边椅子上一放,发出了“砰”的一声,看来分量不轻。

这三个人,自然就是周一仙和小环爷孙两人了,那个狗脸男子,便是炼血堂一系仅存的野狗道人。自从死泽之役结束之后,野狗道人就跟着周一仙和小环两人,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一开始的时候,周一仙对野狗委实看不顺眼,三天两头地挑野狗的不是,时不时就出言讽刺,而野狗道人,仿佛洗心革面重新变了个人一样,居然听若不闻,仍是一路跟了下来,而小环心地善良,看不过眼,多有出言维护。

她年纪虽小,但牙尖嘴利,周一仙纵然是个老江湖,时常被说得无言以对,最后只得接受这个事实。幸好时日一久,他渐渐发现野狗也并非一无是处,比如往常需要自己背的包裹重物,如今可以全部丢给这个“苦力”,而且“苦力”在小环略带歉意的眼神中,居然没有丝毫反感,反而很是高兴的样子。

至于其他好处,诸如野外行走遇到野兽,行路见鬼,过山遇见强人等等等等,自然也是派遣这位野狗“大侠”一力摆平,一路下来,周一仙只觉得舒畅之极,天涯路走了一辈子,还从未走的如这几个月一般舒服,恨只恨没早点遇到野狗这厮。

这段时日,他们三人重游故地,反正是浪迹天涯,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得,走着走着,又走回了这条古道之上。也亏得周一仙如精鬼一般,竟然还记得何老板这么一个在路边开小店的人,上来就装扮了一回高人,唬得何老板一惊一诈的模样。

看到何老板对自己毕恭毕敬的样子,周一仙大是得意,大模大样地点了几个菜,待何老板快步走开前去准备的时候,他才回头欲向小环和野狗道人吹嘘一番,却见小环和野狗道人脸上,突然浮现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目光直直的。

周一仙奇道:“喂,你们怎么了?”

野狗道人抬起似乎变得有些沉重的胳膊,向小店内里深处指了一指:“你自己看。”

周一仙瞪了他一眼,转头看去,忽地身子也是一震。

只见黄昏残阳余光中,最后一缕光线从窗口落下,在小店深处那个昏暗的角落,仆着一个男子身影,而桌子之上,在阴影之中,一只三眼猴子正向他们望来。

小环愕然,低低叫了一声:

“小灰?”

第十七章 偶遇

把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的菜肴放在桌子上,何老板退回了柜台后面,重新打开账本,装作算账的模样,只是眼睛微微转动,不时悄悄向小店里的那些客人望去。

周一仙、小环和野狗道人三人,此刻都已经坐到了三眼灰毛猴子小灰的那张桌子上,新点的菜,自然也送到了这张桌子,只是他们都毫无胃口就是了。倒是小灰颇为开心,大口喝酒大口吃菜,很是开心的模样。

周一仙等三人的眼睛,此刻都没有望着小灰,而是默默望着桌子一边,正仆着的那个男子。

小环沉默半晌,慢慢伸手,推了推那个男子,低声叫道:“鬼……厉。”

那个男子身子被她推得动了一下,却没有什么反应。旁边周一仙与野狗对望一眼,面面相觑。

那男子自然就是他们往日见到的鬼厉,只是这曾经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人物,此刻竟变得如此落魄,他们一下子还反应不过来。

小环转过头来,愕然道:“他怎么变作了这个模样?”

周一仙瞪目耸肩,道:“这话你别问我们两个人。”他停顿了一下,忽地眉头一皱,转头对着仍蹲坐在桌上的小灰,露出笑容,道:“小猴子,你主人怎么了啊?”

小灰三只眼睛一起转动,向这位道骨仙风的老人看了一眼,没有其他反应,只有身后一条尾巴竖了起来,在身后摆动几下,片刻之后,忽地“哧”地从口中啐了一声,大模大样地转过头去喝了一口酒,浑没把这看去如神仙一般的老头放在眼中。

周一仙大丢面子,登时脸上挂不住了,怒道:“死猴子,居然敢给我脸色看,反了你了。若是惹怒了你家仙人,待我用仙法将你收了压在青云山下,镇封了一千八百年的,看你怕不……”

话音未落,周一仙只听见一声呼啸,眼前一黑,似有一物当面冲来,眼看躲闪不及,旁边小环也惊呼一声,幸好从旁伸过一只手,迅速无比地将周一仙推了一把,将老头推倒在地。

周一仙猝不及防,只摔了个四脚朝天,登时将仙人模样摔得七七八八,大是狼狈,不过总算也因此而躲过了当面丢来的那件事物。这时那东西砸了个空,飞出一段距离,“嘟”的一声闷响,砸到小店墙壁掉了下来,却是个烧鸡的骨头。

众人包括正站在远处看热闹的何老板一起转头望去,只见三眼猴子手中抓着一只鸡腿啃得不亦乐乎,只不知道这骨头是它用手仍出来的,还是直接用嘴吐出来的?

周一仙恨得牙痒痒的,但他阅历毕竟非同小可,知道这猴子乃是不世出的灵物,而且看这模样,脾气居然颇为暴躁,还是不惹为妙,再说这背后还有个以嗜血闻名的主人鬼厉,万一那家伙清醒过来,更是麻烦。

当下骂骂咧咧爬了起来,怪眼一翻,却是冲着野狗道人怒道:“你这厮存心要我死是不是,干吗用那么大力推你家仙人?”

野狗哑然,若是依他以前的脾气,自然早就骂了回去,如今只是狗一般的眼睛转了转,将头转了开去,不理周一仙了。

周一仙吃了个闭门羹,更是恼火,正要再说什么,小环已在旁边嗔了一句:“爷爷!”

周一仙近年来,倒是对这个牙尖嘴利的孙女最为害怕,讷讷住口,但嘴里仍是咕哝着什么,显然很不甘愿。

小环不去理他,转过头望着小灰,露出笑容,道:“小灰,还记得我吗,我给过你冰糖葫芦吃的哦。”

小灰眼睛望着小环,三只眼一起眨呀眨的,忽地点了点头,咧嘴笑了起来,居然连尾巴也摆了两下,不知道是不是多年前在青云山大竹峰跟那只黄狗“大黄”学的。

小环扑哧一笑,道:“想不到你还记得我,过来吧。”说着伸手向猴子招手。

小灰眼珠转了转,伸手到脑袋上,看样子似乎是微微有些困惑,习惯性地想抓抓脑袋,不料双手中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抓着鸡腿,都不得空,索性干脆直接用鸡腿在毛茸茸的头上蹭了几下,留下了几点油渍。

小环掩嘴轻笑,小灰望着她的笑容,也咧嘴笑了笑,然后慢慢移了过来,来到小环身前桌上,蹲了下来。

旁边周一仙、野狗还有远处的何老板都看直了眼睛。

小环细细打量了一下猴子,从怀中拿出一块丝巾,皱眉道:“把手上的东西丢掉啦。”

三眼猴子怔了一下,“吱吱”叫了两声,显然不是很愿意,小环轻轻拍了它脑袋一下,道:“快!”

小灰撇了撇嘴,将手中鸡腿放回盘子里,还多看了一眼,然后刚要放下酒壶,忽然又拿到嘴边喝了一大口,这才放回桌上。

小环摇头失笑,道:“怎么变得这么馋了。”说着伸手将小灰两只猴手都拉到身前,用丝巾将猴子手上的油渍细细擦去,小灰居然也就一动不动,任由小环摆布。

说来也怪,除了主人鬼厉之外,三眼灵猴似乎只对少数几个女子有些许好感,至于像周一仙、野狗之流,似乎它从来就看不顺眼。

擦拭完毕,小环将丝巾放到一旁,目光向酒气冲天仆着的鬼厉看了一眼,对小灰道:“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小灰伸手抓了抓头,“吱吱吱吱”开始叫唤起来,同时手臂挥舞,无奈在场众人大眼瞪小眼,很明显没人听得明白。小灰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停了下来。

忽然,猴子伸手一指小环,险些戳到了小环脸上,小环吓了一跳,旁边野狗道人身子欲动,以为这猴子野性难训,不料却被他身边的周一仙一把拉住。

野狗一怔,向周一仙看去,周一仙低声道:“看看再说。”

只见小灰此刻指了指小环,然后身子忽地就在桌子上翻了个跟斗,跳到桌子中间,口中“吱吱”乱叫,对着小环比划着,接着双手从上到下沿着身体做曲线状。

小环愕然,旁边周一仙却皱起眉头,道:“女人?”

小灰连连点头,接着一指那个仆倒的鬼厉,随即双手捧心状,口中“吱吱呀呀”叫唤了几声,忽地身子向后一倒,整个猴身直挺挺向后倒了下去。

小环突然叫了一声:“小心!”

话音未落,只见小灰表演得太过投入,忘了这只是张不大的桌子,自己刚才蹦蹦跳跳不知不觉已到了桌子边缘,这一倒下去,只听“扑通”一声,登时掉到了桌子底下。

小环又好笑又担心,连忙要起身查看,但“嗖”的一声,猴子已然从地上重新蹿了上来,咧嘴对着小环笑着。

小环看三眼猴子没受什么伤,这才放心,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小灰眼睛眨呀眨地,望着小环。

小环沉吟片刻,又看了看鬼厉的身影,转头向周一仙道:“爷爷,他这个是……”

周一仙皱眉道:“难道是他被一个女子所伤?以他如今的道行和鬼王宗的势力,放眼天下,可没几个女人能做到这一点了。是青云门的水月,要不就是魔教合欢派的三妙?……”

一直坐在一旁的野狗道人突然开口道:“我看不像。”

周一仙怒道:“你说什么,居然敢说老夫,呃,本仙人说的不对?”

野狗道人却不看他,一张狗脸上浮现着奇怪的表情,望着那个仆倒的身影,慢慢道:“以我所知,他不是那种把胜败看得很重的男人,再说了,他身上也没有什么伤……”

周一仙哼了一声,大是不以为然,讥讽道:“那是你道行和人家差得太远,若是如你一般只会几手三脚猫的道行,打一场败一场,自然对胜败看得很轻,天天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

野狗道人大怒,正欲反驳,小环在旁边瞪了他们这两个人一眼,提高声音道:“好了,别说了!”

周一仙和野狗这才同时住口,但仍怒冲冲对望一眼。

小环想了想,随即点了点头,似做了什么决定,然后对蹲在自己面前的猴子道:“小灰,你们先跟我们一起走吧。”

“什么?”

小灰还没反应,周一仙和野狗道人却先喊了出来,声音之大,连远处的何老板都被吓了一跳。

小环看了他们一眼,道:“怎么了?”

野狗道人一时有些结巴,讷讷道:“他、他仇家太多,只怕会有麻烦的。”

小环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野狗道人默然,但他旁边的周一仙却不干了,对着小环怒道:“我们又不是开善堂的,你干吗整天收留别人?”

小环瞪了爷爷一眼,道:“他不是别人,他在死泽里救过我的命!而且……”她忽地大有深意地笑了一声,道:“爷爷,十几年前你骗了人家踩狗屎运的事,你还记得吗?”

野狗道人一怔,周一仙却是老脸一红,怒道:“十几年的旧账你翻出来做甚?”

小环哼了一声,淡淡道:“你记得就好,反正我不能看着不管。”说罢也不理会爷爷,转过头去照看鬼厉。

将这个男子身子轻轻翻转过来的时候,一股酒气迎面而来,小环皱了皱眉,却见那张熟悉的脸上,双眼紧闭,眉头皱在了一起,不知是不是在酒醉时候,他也在伤心。

小环默默看着这个男子的脸,心头忽地掠过了那日在死泽之外,这男子走到她算命的摊位前,低声说的那么一句:

“你长大了……”

周一仙自然不知道孙女此刻已有些胡思乱想,但他却很清楚自己又要多一个大大的麻烦,如此之下,心情哪里会好,恨恨转头,瞪了鬼厉一眼,大声道:“老板,算账。”

何老板连忙跑了过来,陪笑道:“客官,您不多坐会了?”

周一仙没好气地道:“多坐?本仙人坐了一会就惹了大麻烦,再多坐还给麻烦烦死了!”

何老板忍住笑,道:“谢谢客官,四钱银子。”

周一仙嘴里咕哝着,才从怀里拿出银子,忽地旁边小灰蹿了过来,却把身后背着的那个大酒袋拿到身前,对着何老板不停挥动,口中“吱吱”叫个不停。

周一仙、小环等都是一怔,不知道这只猴子在搞什么鬼,倒是何老板与这猴子相处三日,多少知道一点,此刻眉头皱起微一沉吟,突然道:“你是不是要往这酒袋里加酒?”

小灰大喜,拼命点头,咧嘴而笑。

周一仙等人愕然,过了半晌,小环咳嗽一声,干笑道:“掌柜的,你就帮它加……加点酒吧。”

何老板大为高兴,连忙应了一声,回身拿酒去了。

说起来这大酒袋委实极大,随着酒水灌入,酒袋渐渐鼓起,但那个何老板倒了两坛子的酒进去,竟然还没有倒满,小灰在一旁眉开眼笑,周一仙却是忍无可忍,再也顾不得仙人身份,跳起来怒道:“够了、够了……”

“呼!”一道黑影当面飞来,周一仙这时有了经验,一听声音连忙躲开,果然是小灰直接丢了个菜盘过来,“砰”地一声砸到地上四分五裂。

周一仙还待再说,“呼呼呼”桌上的盘子接二连三被小灰丢来,他左闪右避,也顾不得再说什么,只是那何老板眼见一个个盘子清脆的碎裂声,登时心痛不已,再看酒袋其实也剩下不多,连忙道:“算了,算了,剩下的一点酒水算我奉送、奉送。猴子老爷你就别丢盘子了,这位,呃,这位仙人你就算两坛子的酒钱好了。”

小灰这才住手,周一仙停住身子,大口喘气,口中咒骂,却不敢再靠近那只脾气暴躁的三眼猴子。

小环笑了笑,从那边转回目光,重新回到鬼厉身上,却不曾注意到身旁很久没有作声的野狗道人,此刻也从旁盯着鬼厉,眼中渐渐闪着奇异的光芒。

※※※

青云山,通天峰。

玉清殿大殿前方石阶下方,碧水寒潭之中,青云门镇山灵兽水麒麟在水中惬意地翻了个身子,被它巨大的身子向四周压得流了出去,掀起层层波涛,煞是壮观好看。

焚香谷特派弟子李洵在石阶上向碧水寒潭里观看一会,转头微笑道:“早就听说青云门镇山灵兽水麒麟乃是千年灵兽,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李师兄过奖了。”一声清朗笑声,发自陪在李洵身旁,如今青云门通天峰长门一脉最出名的弟子萧逸才口中,只见他也向水麒麟望了几眼,笑道,“说起来灵尊还是当年我派青叶祖师收服之灵兽,遥想当年祖师风范,真叫我等后辈弟子敬慕不已。”

李洵点头微笑,他出身正道名门,眼高于顶,但对于当年那个惊才绝艳的青叶祖师,却也一样是钦佩不已。

萧逸才伸手作势,向山顶方向道:“李师兄请。”

李洵谦让片刻,与萧逸才同时走去。

萧逸才边走边道:“不知道李师兄此次来访,有什么要事吗?”

李洵笑道:“倒也没什么事情,不过是家师有一封信,要我呈递给道玄真人。”

萧逸才一怔,动容道:“怎么,难道贵谷主云老前辈已经出关了吗,我前一阵子还听刚从南疆回来的陆雪琪陆师妹言道,云老前辈仍在闭关呢。”

李洵微微一笑,道:“不瞒萧师兄,家师乃是数日前刚刚出关的。听他老人家言道,与中土道玄真人、普泓上人等故友多年不见,十分关怀,颇有心前来拜访啊!”

萧逸才脸色微变,随即大笑道:“如此再好不过了,云老前辈仙驾光临,真是我中土正派许久未有之大事了。”

李洵转目看去,萧逸才与之对望,二人注目良久,忽地同时大笑出来,状极欢悦。

萧逸才一把拉住李洵的手,笑道:“走走走,家师今日正好就在玉清殿上与诸位师叔聊天,让我领路,替李师兄引见。”

李洵笑道:“如此有劳萧师兄了。”说着说了几步,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对萧逸才道:“对了,萧师兄,有一事我还要请问。”

萧逸才笑道:“李师兄但说无妨。”

李洵道:“之前青云门派遣陆雪琪师妹到南疆探望家师……”

萧逸才脸色微变,随即恢复正常,但这表情仍落在李洵眼中,李洵心中一动,口中仍继续道:“当日分别时候,似乎见陆师妹身负轻伤,说来她也算是为了帮我焚香谷所致,在下心中十分不安,不知道她近日身体可好?”

萧逸才想了想,道:“多谢李师兄挂念,陆师妹身体无恙,正好,今日水月师叔也带着门下弟子文敏和陆雪琪两位师妹过来了,待会你便可以见到她了。”

李洵脸上忍不住掠过一丝喜色,点头应了一声。

萧逸才看了看他的神情,没有说话。二人向上走去,路上话题却也转了开去,都聊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过了不久,二人已走到石阶之上,来到通天峰玉清殿前。

一座规模宏大、气势恢弘的巨大建筑,出现在李洵面前。李洵注目许久,叹息道:“我本以为焚香谷中山河殿、玄火坛已是世间绝色,今日一见,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萧逸才大笑道:“李师兄客气了,来,这边请!”

李洵呵呵一笑,随萧逸才走了过去,来到玉清殿前,深深呼吸,整肃衣衫,随即大步走了进去。

第十八章 杀机

玉清殿上,道玄真人一身墨绿道袍,长须垂胸,端坐在大殿主位之上。两侧座位上坐着青云其他诸脉首座,说起来十年前青云山一战,青云门七脉中倒有三脉换了首座,这番场景,比起当年张小凡和林惊羽刚刚上到青云时候,已是物是人非了。

除了龙首峰苍松道人的位置,被齐昊接替,其余变换的二脉,朝阳峰首座商正梁之位被弟子楚誉宏接替,落霞峰首座天云道人的首座之位被其本脉师弟飞云道人接替。这三脉之中,除了落霞峰飞云道人与道玄真人等乃是同辈,话里话外还能参口说上几句,龙首峰和朝阳峰二脉的首座皆比较尴尬。龙首峰的齐昊还好,与众位师长还算熟悉,朝阳峰的楚誉宏则一直沉默地坐在最后,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

而那些老一辈的首座,大竹峰田不易、小竹峰水月大师以及风回峰曾叔常,亦是许久不见,而且平日与他们争吵的几个首座多已不在,这大殿之上倒多了几分以前没有的和睦。

水月大师身后,站着陆雪琪和文敏二人,隔了一段日子不见,陆雪琪容貌清丽如昔,脸色淡淡不露喜怒,身上却隐隐散发出往日没有的一股轻微寒意出来。

文敏也是老老实实站在水月大师背后,但眼神便没有那么老实了,不时向旁边横那么一下,多半便看到站在田不易身后的宋大仁,宋大仁每到此刻,嘴角便忍不住露出笑容,看上去颇为憨厚,文敏嗔了他一眼,又转了过去。

田不易身边,夫人苏茹也跟了过来,此刻正将随着齐昊一起来的田灵儿召到身旁,母女二人低声说话,许久不见,两人倒有说不完的话似的。

而跟随齐昊一起来的,除了田灵儿外,便是他师弟林惊羽了,这时候他站在后面,与风回峰首座曾叔常的儿子曾书书一起,他们当初一起经历死泽一战,也算是有了交情。

此番青云聚会,也并非正式场合,众人大都比较放松,连道玄真人与田不易、曾叔常、水月大师等人谈话内容,也颇为轻松,除了一向冷漠的水月,其他人脸上大都带有笑意。

焚香谷李洵走进玉清殿中的时候,在他眼前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画面,片刻之后,他的眼神在那个冰霜女子身上,如火焰般闪烁。

萧逸才走上前去,对道玄真人道:“师父,李洵李师兄到了。”

道玄真人笑着看了过来,李洵走到萧逸才身边,向道玄真人行礼,口中道:“焚香谷后辈李洵,拜见道玄真人。”

道玄真人微笑道:“罢了,快起来吧。”

李洵依言而起,随即又向周围拱手行礼,道:“小辈李洵,见过诸位青云前辈师叔。”

田不易、曾叔常等人纷纷颌首示意。

道玄真人道:“你师父还好吧,多年不见,不知道云兄近况如何,前段日子听说云谷主突然闭关,我还着实担心了一阵。”

萧逸才此刻已走到道玄真人身旁站着,听到此话,笑道:“师父有所不知,方才听李师兄言道,云老前辈已经出关了。”

道玄真人微感惊讶,“啊”了一声,对李洵道:“是么,贤侄?”

李洵恭恭敬敬道:“的确如此,家师的确于数日前出关,并特意派遣弟子前来拜会道玄掌门,另有书信一封,命我转呈真人座前。”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了道玄真人。

道玄真人接过信来,沉吟片刻,撕开封口,拿出薄薄信纸,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旁人目光都望在他的脸上,道玄真人脸色却一如往常,没有丝毫变化,谁也看不出他心情有何起伏。

过了一会,道玄真人看完此信,将信纸缓缓收起,放回信封,在手间抚摸片刻,放到了手边茶几之上。李洵小心翼翼地望着道玄真人,却听不到那位号称当今正道第一人的人物有什么话语出来,不由得有些忐忑不安。

道玄真人沉吟许久,目光轻扫,往水月大师那里看了一眼,水月大师似有所觉,眉头一皱。

道玄真人收回目光,咳嗽一声,向依旧站在座下的李洵看了看,脸上重新露出和蔼笑容,微笑道:“贤侄,你来我青云之前,云谷主可有交代你什么事吗?”

李洵迟疑片刻,抱拳道:“恩师曾经嘱咐,青云门道玄真人乃是当今正道巨擎,弟子来到青云,拜见真人,正要好好见识一番,在回焚香谷之前,一切但听真人吩咐即可。”

道玄真人一怔,随即失笑道:“你这个师父啊,倒还真是滑头,有什么难题都丢了给我。”说着,他顿了一下,随即点头道:“这样吧,你师父在信中也说了,最多三日之内,他亦会率领焚香谷弟子前来中土,多半是先到我青云山。在此之前,你便先在我这青云山暂住几日吧。”

李洵心中一喜,连忙道:“是,弟子遵命。”

道玄真人微微点头,随即似又想起什么一般,转头对站在水月大师身后的陆雪琪道:“雪琪。”

陆雪琪不料道玄真人会突然唤她,倒是吃了一惊,随即站了出来,行礼道:“掌门师伯,弟子在。”

道玄真人微笑道:“你与焚香谷李洵李师兄算是旧识吧,我记得这些年来你们也见过许多次了,这样吧,这几日间,权且麻烦你带着他在青云山到处走走,不可失了待客之道。”

陆雪琪眉头一皱,转头向师父水月大师看去,只见水月大师秀眉亦皱了起来,目光向道玄真人那里望去,道玄真人回望于她,眼中有垂询之意。

水月大师在心中叹息一声,对陆雪琪淡淡道:“既然掌门师伯吩咐下来,琪儿你与他又比较熟,带他走走也好。”

陆雪琪嘴角动了动,慢慢低下头来,片刻之后,低声道:“是,弟子谨遵师命。”

李洵心中大喜过望,但面上仍保持笑容,对陆雪琪微笑道:“如此有劳师妹了。”

陆雪琪微微点头,也不见有其他神色。

座上道玄真人含笑点头,旁边曾叔常、田不易向这里看了看,也没说什么,倒是田不易的夫人苏茹向这里看了一眼,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

这一场聚会许久乃散,田不易带着夫人苏茹、大弟子宋大仁步出通天峰玉清殿。宋大仁跟随师父走了出来,却忍不住偷偷回头张望。

这动作落在田灵儿眼中,她忽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听到笑声,田不易与苏茹都回过头来,苏茹看了女儿一眼,笑道:“你笑什么?”

田灵儿走到母亲身边,拉住苏茹的手,向大师兄横了一眼,宋大仁心中有鬼,登时面红耳赤。

田不易哼了一声,道:“装神弄鬼,怎么了?”

田灵儿笑道:“爹,娘,你们还是赶快帮大师兄去小竹峰,找水月师叔提亲吧,不然他可真要急死了。”

田不易一怔,苏茹却远比丈夫心思灵巧,早反应了过来,对宋大仁笑道:“什么,原来你早有了意中人,还是我水月师姐小竹峰门下的弟子吗?来,跟师娘说说,我来为你作主。”

宋大仁张口欲言,不料望了一眼田不易,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得低下头去,苏茹怔了怔,道:“你怎么了,大仁?”

田灵儿嘻嘻一笑,道:“大师兄还不是害怕爹爹骂他,我来替他说好了……”

宋大仁有些紧张,张口道:“小师妹,你……”

田灵儿不去理他,自顾自对苏茹道:“大师兄看上的,就是水月师叔座下的文敏师姐呢。”

田不易在旁边又哼了一声,脸上表情阴阳怪气,苏茹却笑出声来,道:“好小子,倒有几分眼光,文敏那丫头的确不错,不过人家自己什么心思还说不准呢,我也不好就这么……”

宋大仁心中一急,抬头道:“她,她也一样的……”

话音未落,却只见师父、师娘和小师妹一起都看着自己,面上表情似笑非笑,讪讪然又说不下去,只得又把头低下。

苏茹摇头苦笑,道:“罢了,罢了,你这家伙学了你师父的眼光,却怎的不学学他的厚面皮……”

田不易忽地在旁咳嗽一声,瞪了这里一眼,苏茹却不去理他,对宋大仁道:“你放心吧,这件事包在师娘我的身上了,只要人家姑娘愿意,总叫你遂了心愿就是了。”

宋大仁心花怒放,脸上登时灿烂无比,田不易在一旁冷哼一声,道:“看你那点出息!”

宋大仁吓了一跳,连忙收起笑容,站到师父背后,但脸上笑意,却仍是掩饰不住。苏茹微笑摇头,将女儿拉在一旁,又叮嘱了好一会儿,这才回来,与田不易、宋大仁一起驭剑飞起,回大竹峰去了。

这一路上穿云过雾,风驰电掣,大概半个时辰过后,一行三人回到了大竹峰。

田不易落地也不说话,径直向守静堂行去,苏茹转头对宋大仁道:“你先去休息吧,那件事你放心就是了。”

宋大仁忍不住又傻笑了两声,连忙行礼,这才大步走了回去。

苏茹微笑摇头,慢慢走回守静堂中,只见田不易坐在堂上,便走了过去,笑道:“喂,你那个得意大弟子的亲事,可要你自己去向我水月师姐提亲的哦。”

田不易哼了一声,转过头去,道:“要我去低声下气向你那个师姐求情,我可不去。”

苏茹也不生气,只是笑道:“那你这个大弟子要打一辈子的光棍,我可不管。”

田不易面上露出一丝不屑神色,抬头看天,道:“我也懒得管,反正又不是我一辈子打光棍!”

苏茹忍不住扑哧一声又笑出来,伸手轻打了田不易一下,道:“真是的,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岁数了,还这么个老不正经的样子!”

田不易眼睛眨了眨,却依然抬头看天,一副心如铁石、见到棺材不落泪、踢到南山不回头的模样。

苏茹没办法,只得道:“好了,说正经的,好不容易你这个弟子有了意中人,再说文敏那姑娘的确不错,我看着也喜欢。你只要去小竹峰找我水月师姐说说,有我在旁边帮着,你顶多就被她说几句不痛不痒的闲话,这有什么?既然文敏对我们大仁也有几分情意,我师姐也不会因为与你一点不痛快,就误了弟子一生的。”

田不易虎着脸半晌,气冲冲道:“我就知道老大没出息,真是的,居然看上了小竹峰的人,害得老夫这么大年纪居然还要去受水月那女人的鸟气!”

苏茹“呸”了一声,道:“我也是小竹峰的人,你当初怎么也看上我了,看你那点出息,现在居然还跟我翻起旧账来了。”

田不易一时失口,哑口无言,悻悻然道:“罢了,罢了,反正我早就认命了,一群没出息的家伙,我就去小竹峰一趟好了。”

苏茹这才点头微笑,道:“这还差不多。”

说着把这事搁下,走到一旁,只是走出几步,忽然又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的时候,面上秀眉轻皱,似想起什么,对田不易道:“对了,你今天看到那个焚香谷李洵,后面有没有觉得有些不对?”

田不易淡淡道:“你是说掌门师兄让小竹峰的陆雪琪去接待吧?”

苏茹点头道:“你也看出来不对劲了?”

田不易哼了一声,道:“没什么不对的,如果真是有问题,你那个师姐早就冷言冷语回绝了,但你看她一点声音也没有,可见这事至少掌门师兄是和她说过的,你那位师姐也是同意的。”

苏茹一怔,随即点头道:“嗯,你说得不错,我倒还没想到这一点,不过师姐向来最疼爱陆雪琪这个弟子,怎么会……”

田不易冷冷道:“那个李洵很差吗,在她眼中,只怕比我们门下弟子好多了。”

苏茹讶道:“好好的,你怎么扯到这个上面了?”

田不易嘴角一动,随口道:“当年东海流波山上,那个风雨之夜,我责罚老七,她不是……”他话说到这里,忽地醒悟,住口不说,却不知怎么,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苏茹皱眉道:“你倒是越说越是奇怪了,居然连小凡也扯进来了,怎么回事?”

田不易似乎忽然意兴索然,提不精神来了,摇头道:“你别问了。”

苏茹知道丈夫脾气,也就住口不说了,只是此番突然触动心思,忍不住也叹息了一声,道:“十年了,也不知道小凡他现在怎么样了?”

田不易沉默许久,缓缓站起,冷然道:“你没听说么,他如今是鬼王宗副宗主,改名鬼厉,号称血公子,厉害得很呢!”

苏茹低头,在旁边的椅子上慢慢坐下,许久方低声道:“唉,当年他刚到我们门下时候,虽然看着傻笨了一些,但……”她没有再说下去,默然许久,又轻声道:“本来多好的一个孩子,对你、对我都是孝敬恭敬得很,可现在……却落得一个被逐出门墙的下场!”

田不易面上怒气一闪而过,忽地大声道:“他们要逐出就逐出,我可没说要把这个徒弟逐……”

苏茹一下站了起来,打断了丈夫的话,喝道:“不易!”

田不易看了妻子一眼,收住了话头,住口不说,但脸上神色却更是多了几分愤慨,忽地一跺脚,重重地“唉”了一声,大步走进了守静堂后面。

苏茹默然看着丈夫背影,随即悄悄叹息,转过身子,向外看去。

从守静堂大门看出去,和煦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大竹峰上,远处,隐约便是地处僻静的厨房,在树影背后露出了一角屋檐。

屋仍在,人却已经不见了。

苏茹默默看了一会,摇了摇头,转身也走进了守静堂后堂。

※※※

夜色渐临,乌云层层,压得很低,看着就有些让人喘不过气来。

在这种情况下,无星无月,荒芜的山脚下,只有背风的一处山坡上,生着一堆篝火。

周一仙一行三人,带着新加入的鬼厉和猴子小灰,顺着古道行走,这一日来到了空桑山下,天色已晚,便在这背风地方生了一堆火,准备在野外露宿了。

虽说常年在外,早已习惯这些事情,周一仙一旦坐了下来,却仍是大声呼痛,不停地用手捶打腰背,倒似快累断了腰一般。无奈其他人都不去理会他,叫了一会,不免无趣,也慢慢停了下来。

小环蹲在火堆旁,将手放在火上考暖,而野狗道人则将背着的鬼厉和众多包裹一起放下,走到火堆旁边,这才大口喘气。一行之中,倒算是猴子小灰最为精神,一落到地上,便四处张望,跳过来跳过去。

从小环决定将鬼厉带走之后,很长时间中鬼厉都这么迷醉不醒,偶尔醒来一次,看了看周围众人,竟然也视若无睹,召过小灰,将它背上的酒袋打开不停喝酒,不到一会,便居然又醉了过去,当真是醉生梦死。

一路之上,野狗道人便除了包裹之外,又多了一个背着鬼厉的任务,而且多半猴子小灰还会跳到鬼厉身上,若不是他修炼道法有些时日,常人还真无法支撑下来。

此番野狗道人喘息许久,向四周看去,只见周一仙嘴里咕哝了半天,此番大概也倦了,躺在一旁合衣睡了下去,小环则是躺在离火堆不远的地方。

至于昏睡着的鬼厉,因为刚才野狗道人有意无意间将他放在较远的地方,这时火光远远地照不到那里,只能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而他身边那只三眼猴子,这时却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多半是又跑开找什么野果吃了,一路之上,小灰时常如此。

野狗在火堆前面沉默地坐着,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周一仙的打呼声慢慢响起,小环身体微微起伏,看来也已经睡着了。

火光倒映在野狗脸庞之上,将他的神情照得阴晴不定,也映衬着他眼中流转的光芒。

半晌,他忽然抬头,望向在黑夜中那高大险峻,岩石突兀如黑夜恶鬼张牙舞爪的空桑山,那里,本是他炼血堂一系的圣地。而此时,炼血堂却早已灰飞烟灭,只残留一个孤魂野鬼一般的他。

他慢慢回头,那个昏睡在夜色阴影中的男子,一动不动地躺在远处。

野狗道人深深呼吸,手下意识地伸向腰间,握住了他的兽牙法宝。

然后,他缓缓起身,向鬼厉走去,火光照着他的背影,将他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渐渐将躺在地上鬼厉笼罩其中。

下一刻,他站在了鬼厉身前。

第十九章 迷惘

灰色的光芒从冰冷的兽牙边缘轻轻散发出来,掠过野狗道人的脸庞。躺在他身前的这个男人,就是亲手毁去了炼血堂的凶手。

他眼中光芒闪烁,这机会实在是千载难逢,平素里鬼厉乃是何等人物,野狗道人想也不敢想到自己能够杀得了这个男子,但此番他竟然如失丧心志,正是个抱大仇的良机。

野狗道人目中凶光一闪,兽牙法宝劈了下去。

风声萧萧,突然发出的轻微破空锐响撕破了这深夜的宁静。

法宝还未及身,风力已经吹到了那个颓废的男子身上,他凌乱散落在额头的发被一下吹开,露出了闭着眼睛的脸。

脸色有些苍白,野狗道人心中忽地这么转过一个念头,他一声之中,从未见过如鬼厉一般奇怪的男子,他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这个本来看去坚强之极的人心丧若死。

只是,他也不想知道,在他心中,炼血堂一直都是一个很重要的所在,这份重要甚至远远超过了原来执掌炼血堂大权的年老大等人。所以在被鬼厉率众逼入绝境之后,年老大等人纷纷而降,却只有野狗道人竟意外的坚持。

而现在,就是报仇的大好机会!

野狗道人已经开始想像鲜血喷洒而出,溅到自己脸上的情景了,就在那电光火石的时刻,他忽然又想到:如果杀了这个男人,身后的小环,她会不会伤心难过呢,也许,她就会从此不理我了吧……

毕竟,小环与鬼厉之间,有着野狗道人不知道的过去,但只看小环坚持要带上鬼厉照顾他,就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野狗道人不知道怎么,头脑中乱糟糟的,就在那片刻时间,脑海中竟转过了无数念头。可是,手中的那枚兽牙,却终究还是,破空刺下!

眼看着,就到了那个颓废男子的咽喉,就要穿透进去。

一只巨大的手臂,忽然从黑暗之中伸了出来。

悄无声息的,如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在野狗道人眼前,那只巨大的手掌还不等野狗道人反应过来,竟硬生生地将野狗道人的兽牙法宝抓在了手中。

兽牙强力的冲势仍然将这只巨手向下带了一分,但也就是这一分距离而已,此后,整只兽牙便如铁铸一般,被巨手抓在手中,动弹不得,停留在鬼厉喉口,就差一点点便刺穿了脖颈,但任凭野狗道人如何使力施法,竟然都无法再下去分毫。

野狗道人大惊失色,抬头望去,片刻间却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只见在自己上方的黑暗之中,赫然出现三团燃烧的火焰,呈现三角形状,尤其是最上面的那团火焰,其中更隐隐有庄严的金色和诡异凶厉的血红。

野狗道人打破脑袋也不知道,为什么代表了降魔异能的金色和噬血之红竟然能混在一起,但此刻他能知道的就是,这黑暗中的怪物仅凭一只手就能将他的兽牙抓住,这份道行绝非他能力敌。

而周围无形的黑暗中,也似无声咆哮一般,像是什么怪兽嘶吼一声,转眼间黑暗冲上,就要将他吞没。

野狗道人再也不敢停留,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放开手中兽牙法宝,一个转身倒飞了出去,就在那飞出的瞬间,一股凛冽劲风从上而下,将他原来站立的地方砸开了一个大坑,发出了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小山头都似震动起来。

远处,周一仙和小环同时被这阵异动惊醒,转眼看来,却只见野狗道人的身子倒飞回来,落在火堆附近,落地之后竟然还站不稳,一阵踉跄,兀自向后退了几步。

而在他面上,亦有惊恐神色,口中涩声道:“怪物、怪物……”

周一仙与小环同时向后看去,片刻之后也为之色变。

那片黑暗之中,就在鬼厉躺着的那个地方,黑暗之中,缓缓现出一个巨大身影,双足着地,双臂过膝,一望之下至少有四五丈之高,远远高过在场众人,众人看着慢慢抬头,最终只能仰望。

就在那最高处,三团燃烧的火焰原来是这怪物的眼睛,巨大而锋利的獠牙出现在它的口中,肌肉贲起的身躯,处处都似充满着杀意。

周一仙倒吸了一口凉气,口中低声道:“三眼灵……不对,是三眼凶猴了。”

小环一怔,讶道:“爷爷,你说什么?难道它是小灰?”

周一仙哼了一声,一把拉住小环向后退去,口中却对野狗道人怒道:“你干了什么,要触怒这只怪物?”

野狗道人默然无声。

周一仙看他这副模样,更是恼怒,正要破口大骂,忽只听前方一声怒吼,却是三眼凶猴目光如血,巨大的身躯忽地腾空而起,片刻间风声大作,一片阴影笼罩过来。

周一仙等三人面无人色,四散而逃,而此刻化作巨猿的小灰似乎已被野狗道人意图暗害自己主人的行为触动真火,眼中凶芒大盛,下手不留丝毫情面。

他们三人方险险避开,小灰巨手已然砸到,“砰”的一声,又是一个大坑,就连在一旁的篝火都顿时被这大力打得四散而开,余火灰烬漫天飞舞,照得小灰巨大的身躯如传说中的恶魔一般。

“呜啊!……”

愤怒的巨兽咆哮着,右手一挥,一道灰光闪过,如风驰电掣般向野狗道人冲去,转眼已到了野狗面前。

野狗道人但觉劲风扑面,未及身但破空之势几乎就欲撕破肌肤,大骇之下,拼命向旁边闪去,身子甫一动荡,只觉得背后一疼,却是那灰光从他后背擦过,野狗身子大震,只觉得一股大力从身后排山倒海一般涌来,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已是喷了出来。

眼角余光闪处,他却看见那道灰光,正是自己的兽牙法宝。

也不等他苦笑出声,巨猿庞大的身躯赫然出现在他上方,轰然而下,野狗道人还想躲避,但身子一酸,竟是移动不了了,只得长叹一声,闭目待死。

眼看小灰就要将野狗撕作碎片,巨大的身躯从半空轰然而下,周一仙和小环愕然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忽地,小灰的身子突然发生了一个诡异的变化,他巨大的身躯竟然向后面忽然歪了过去,然后以一个十分诡异和滑稽的姿势,扑通一声,屁股朝下,坐在了地上。

“砰!”

这一坐居然还坐得气势十足,声威赫赫。小灰口中“呜”地叫了一声,显然也十分迷惑不解,巨手往脑袋上抓了抓,转头看去。

周一仙和小环,还有侥幸逃生的野狗道人,也同时望去。

不知什么时候清醒过来的鬼厉,突然出现在小灰身后,一脸落寞的神情,右手却抓住了小灰的尾巴,想来刚才也是他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将小灰从半空中拉了下来,从而救了野狗道人一命。

小灰三只眼睛眨了眨,忽地对只有自己小半身高的这个男子咆哮了几声,鬼厉却轻轻摇了摇头。

小灰的身子忽地一阵摇晃,片刻之后只听骨骼咔咔之声乱响,就在周一仙等人目瞪口呆的眼神中,巨大的怪猿突然缩小,不多一会,原本庞大的身躯又变作了原来那只可爱的三眼猴子,在地上向四周张望了片刻,嗖的一声又蹿到了鬼厉肩上。

鬼厉缓缓伸出手去,摸了摸猴子的脑袋,小灰三只眼睛怪眼一翻,看来颇有些不甘愿的样子,“吱吱”叫了两声,同时向野狗道人伸手指了一下。

野狗道人心中一惊,却发现鬼厉也向他望了过来,然后便听到他说:“你要杀我吗?”

野狗道人面上神色变幻,阴晴不定,而且感觉到旁边小环诧异的目光,但不知怎么,在那目光之下,他心中却一阵说不出的伤怀,口中竟是不由自主地大声道:“不错,我就是要杀你!你灭了我炼血堂一门,杀了我多少同门子弟,我今日向你报仇,不应当吗?”

鬼厉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望着他,倒是他肩头的小灰此刻安静了下来,口中“吱”的叫了一声,像是在嘲笑野狗一般。

野狗被鬼厉看得全身不自在,而身旁小环的默不做声却又更令他心神不宁,煎熬之下,他一咬牙,怒道:“你要杀就杀,看什么看?”

鬼厉慢慢地,从前方那个色厉内荏的野狗身上收回了目光,面上神情,也渐渐起了变化。

几分萧索,几分落寞,几分伤心,几分痛楚……

“我杀你做什么,若是杀人能救她,便是要杀天下人,我也早去杀了……”他低声自语,声音轻轻而飘忽,“十年了,我除了杀人还做了什么?我到底为了什么还活着?……”

他面色苍凉,身子缓缓转动,竟然再不理会其他人,独自行去。

野狗道人愕然,站在他身旁的小环却突然面色变化,竟是拔腿追了上去。周一仙大吃一惊,连忙伸手去抓,不料却抓了一个空。

只见小环一阵小跑追上鬼厉,一把抓住鬼厉的手,道:“你怎么了,你要去哪儿?”

鬼厉被她这般一问,一时间却只觉得整个天地忽地一震,只有那四个字轰然作响!

“你要去哪儿?……你要去哪儿?……你要去哪儿?……”

“我……能去哪儿?”

这个男子,忽地抬头,仰望苍穹!

那漆黑天幕,黑色深沉,深邃无尽,竟没有一丝光亮,漫天席地的黑暗,铺天盖地一般地冲了下来,将他的身影淹没……

我,该往何处去……

黑暗中,有轻轻细语,低低地问着。

※※※

南疆边陲,七里峒。

悲凉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山谷,无数的苗人从四面八方涌来,站在通往半山祭坛的那条道路两旁,有老人,有孩童,有壮汉,有妇人。所有人的眼中,都有不尽的悲伤,有的妇人开始慢慢哭泣,很快地,哽咽声从人群中四处响起。

青龙跟随在苗人族长图麻骨的身后,手上郑重地捧着装着去世的大巫师骨灰的青花小瓮,缓步向祭坛步去。

一双双的眼睛,都望在那个青花小瓮之上,年轻人握紧了拳头,妇人们正在哭泣,而老人们的脸色,却只有苍凉。

族长图麻骨也一直沉默着,面色黯淡,但是他显然比其他的苗人更能接受这个事实。

穿过夹道的人群,穿过悲哀的目光,山风轻轻吹来,拂过小瓮,仿佛有轻响,似歌声,似欣慰。

这本是故乡的土地!

青龙早已是见过无数大场面的人物,但此时此刻,他却是一脸的肃穆,一步步跟在图麻骨族长身后,走到了半山祭坛前方。

祭坛前方的平台之上,早已站着一圈的巫师,年纪大的已然头发班白,年纪轻的却还是一头黑发,只是他们眼中,却有着相同的敬仰。

看上去年龄最大的那个巫师慢慢走了上来,向着青龙深深弯腰行了一礼,口中用苗语说了几句话。青龙不敢怠慢,回礼恭听,只是他并不懂得南疆苗语,于是转头向族长图麻骨看去。

图麻骨低声道:“这位是白羊巫师,如今是祭坛里的巫师领袖。他向你问好,并十分感谢你将尊敬的大巫师遗骨送了回来。”

青龙肃穆道:“大巫师德高望重,而且为了我们鬼王宗而竭尽全力,在下做的乃是分内之事。”

图麻骨将他的话低声翻译给白羊巫师,白羊巫师点了点头,走上一步,来到青龙面前,伸出双手。

青龙郑重地将手中青花小瓮交给了他。

白羊巫师珍而重之地接过,就在他接过的那一刻,周围所有的巫师突然一起打破沉默,开始用苗语颂念起一种奇怪的经文,声音渺渺,虚幻不实,似幽魂低语,似冷月轻寒。

这咒文声音渐渐变大,远远传荡开去,回荡在七里峒的群山之间,从远处山下,人群之中,又传出了一片哭泣声音。

白羊巫师向青龙和图麻骨行了一礼,转身捧着青花小瓮向祭坛里面走去,其他的巫师也随即跟上。青龙望着这一切,耳中还回荡着远处哽咽哭声,不由得一声长叹。

图麻骨面色黯然,低声道:“苗族上下,多谢尊使将大巫师送回故乡。”

青龙肃容道:“族长太客气了,大巫师对我鬼王宗有大恩,我们敬仰前辈之心,亦不逊于诸位。本宗鬼王本来实欲亲自护送大师回来,无奈他实在有事在身,分身不得,特地托我向诸位致歉。”

图麻骨点了点头,道:“鬼王大人太客气了,不敢当。尊使这边请。”

说罢,手一伸,却是请青龙向祭坛里面走去。

青龙心下一怔,暗自奇怪,本以为这祭坛重地,并非外人可以随意进出,难不成这族长还有什么事要和自己说吗?

只是他这般想着,脚下还是向那边走去,果然,只有图麻骨一人陪着青龙走进祭坛,在他身后陪着的其他苗族武士都没有跟来,而刚才的那群巫师此刻也不见了人影,想来是走入了祭坛深处。

见四周无人,图麻骨停下脚步,青龙随即也停了下来,望向面前这个面色复杂的苗族族长,低声道:“怎么,族长,莫非还有什么事吗?”

图麻骨迟疑片刻,道:“我的确还有一件事,要请问尊使。”

青龙道:“请说。”

图麻骨道:“前番来到我苗族七里峒中,将大巫师请去的那位年轻人,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青龙一怔,心头掠过鬼厉的身影,沉吟片刻,道:“不瞒族长,那位年轻人乃是我们鬼王宗的副宗主,但此时他伤心过度,少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图麻骨脸上露出失望神色,但随即肃容,沉默许久,道:“那就麻烦尊使待有机会见到他,转达老夫的一句话。”

青龙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但还是点头道:“族长请说。”

图麻骨眼光向着祭坛黑暗的深处望了望,声音也变得有些飘忽起来,道:“请你转告,当日在南疆七里峒祭坛之中,一位老人对他的请求,还望他记在心上。”

青龙眉头一皱,他亦是聪明之极的人物,只听一次便知道多半是鬼厉答应了苗族什么事情,大巫师才决定如此不顾一切去救碧瑶,可惜鬼厉不在此处,否则他还真想问问,到底有什么事情如此重要。

心中这般想着,青龙面上也不表露出来,只是郑重点头,道:“族长放心,在下一定带到。”

图麻骨叹息一声,正欲再说些什么,忽地只听见祭坛外头,忽地远远传来一声尖啸。

这啸声仿佛从天际而来,连绵不绝,却沉闷得又似从九幽地底而出,满布杀伐之意,其间有深深不尽的凶厉,滚滚而来。

刹那之间,就在这青天白日之下,整个七里峒群山之间鬼哭之声大作,无数猛兽嘶吼咆哮声音震动山谷,奔雷阵阵,轰然涌来,如大海波涛巨浪,将七里峒这座小岛顷刻吞没。

图麻骨霍然变色,连青龙的脸色也微微动容,二人同时向祭坛外头掠去,只见得这片七里峒的上空,原本蔚蓝的晴空不知何时,已经被黑沉沉的乌云遮盖了。

刺耳的尖啸声依旧轰鸣不绝,黑云翻涌,山下的苗人们惊惶失措,有孩童妇女的大声尖叫。

一阵紧过一阵的阴风,从天上黑云之中冷冷吹出,如高傲的恶魔,狞笑着望着大地。

奔腾的脚步声音终于接近,从远处的山头出现了第一个庞大身影——

白色的骨骼在这片黑云下方显得特别刺眼,但在它身后那三对色彩斑斓的翅膀却异样的美丽,只是这般美丽的翅膀却生长在一具除了脑袋外全身只剩白骨的巨蛇身上,却显得格外恐怖。

一只将近有三丈之长的白骨妖蛇,震动着身后骨骼之上的三对翅膀,蛇头上的蛇信不停地吞吐着,喷出一股股黑气。

片刻之后,从这只白骨妖蛇的身后,身旁,乃至连绵起伏的群山山脉,七里峒周遭山谷山峰之上,在无尽鬼哭的声音之中,涌出了无数各种的妖兽异族,尖啸着,狞笑着,挥舞着兵器和利爪,从山上冲了下去,扑向这山谷之中,惊恐万状的人们。

而此刻,天际之上,阴风呼啸声中,霍地炸响一声惊雷,隆隆巨响,如波涛翻涌滚滚而来,震动天地,夹杂着那么隐约的嘶吼:玲珑……

第二十章 劫数

青云山。

通天峰,祖师祠堂。

看守祠堂的那个老人此刻手中仍然握着他那把残破的扫把,站在祖师祠堂大殿门口,向外看去。布满皱纹的脸上隐隐透露出一分异样的表情,似带着几分期望,又像是有少许的激动。

大殿之外的空地之上,空无一人,但若细心看去,便会发觉这片空地四周,比往常多了许多奇怪的符咒,或贴于周围树干之上,或藏身于草丛石块之下。每张符纸相隔在半丈左右,看似互不关联,实际上却隐隐组成一神秘法阵,将这片空地与周遭隔绝起来。

阳光和煦,从天空照下,法阵内外,却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一般地被阳光普照。

只是下一刻,忽有一声锐响,从那片空地上方突然响起。站在祖师祠堂门口的老人抬头望去,握着扫把的手,也下意识地紧了几分。

一片异样的黑暗,突然从这片空地上方出现,转眼笼罩了空地上空,瞬间将周围染上了重重的肃杀之意。但这片黑暗,竟只在这片空地之中,准确地说,只在周围那些符纸所成的法阵之中,很显然,这外围的奇异法阵就是高人设置将这股威力束缚在其中所用。

只见半空中黑气越来越浓,让人仿佛置身于九幽地狱,但就在下一刻,忽地一声龙吟长啸,从黑气之中传出,但见得碧光闪耀,从黑气中霍然迸发,转眼间光芒万丈,将黑气驱除殆尽。

林惊羽手持斩龙神剑,凌空出现在高空之中,碧光从他身上发出,耀目之极,但见他双目神光炯炯,人剑合一,赫然从天空直扑而下。

斩龙剑夹带万道霞光,发出轰然巨啸,气势万千,还远在高空,地面上竟然已经尘土飞扬,沙石飞走。而随着林惊羽身子如电般射下,周身之侧也仿佛因为速度太快气势太猛,而凭空燃起火焰。

他看去就像一个不顾一切,充满战意的战神,飞击而下。

祠堂老者的嘴唇,忽地开始微微颤抖了起来。

“轰!”

巨大的轰鸣声转眼传来,被这股神奇真法所击中的地面发出痛苦呻吟,刹那间法阵之中的地表四分五裂,大大小小的石块竟然脱离地面,纷纷冲天而起。而那股力量正中耀眼的碧色光团,已深深刺入了地底深处。

这片空地四周的各种符纸,包括上面所画的神秘符咒,突然一起发亮起来。空气中隐隐有神秘咒文声音,如低吟倾诉一般响起,无形的力量散发开去,将这股巨大的破坏力量笼罩其中,不使外泻。

法阵之外,阳光和煦,草木悠然,而法阵之内,却是天翻地覆,如狂风暴雨。

这便是此刻青云山祖师祠堂之外的神奇景象。

远处,一个墨绿身影,远远地望着这里,负手而立,一动不动。

法阵之中的风暴渐渐平息下来,被巨大力量激发上天的沙石尘土纷纷落下,地面上的裂痕和那个巨大的深洞,却依然记录了刚才那惊天动地的一击。

站在祖师祠堂殿口的那个老人,嘴角动了动,终于是露出了一丝笑容。在他眼神深处,似还有深深的一丝欣慰。

一声呼啸声过后,林惊羽手持斩龙剑从那个深坑中跃了出来,身上满是灰尘,连英俊的脸上也沾染了几分。他身子一落到地面,登时开始大口喘息,但面容之上,却仍然是禁不住的兴奋和激动。

他抬头,向站在祠堂门口的那个老人望去。

老人的嘴边,挂着一丝笑意,向他轻轻招手。

林惊羽喘息稍定,快步走到那老人身边,展颜叫了一声:“前辈,我……”

那老人微笑点头,目光停留在他身上,满是欣慰疼爱之色,低声道:“你很好,真的很好。”

说着,他慢慢抬头,看着天空,悠然道:“就算是我当年,修成这式‘斩鬼神’真法剑诀,也比你快不了多少。”

林惊羽“刷”的一声,将斩龙剑插回剑鞘,面上兴奋之色仍未褪去,道:“前辈,若不是有你指点,我还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修习这等绝世真法!”

那老人“哼”了一声,面上露出一丝不屑神色,淡淡道:“如今的青云门中,除了道玄之外,也就田不易还有你以前那个师父苍松还算可以,其他长老首座都是些不成器的家伙。”

林惊羽一怔,他从师这位神秘的祠堂老人学艺至今已超过十年,这些年来,他修行每深一分,对这老人的钦佩敬慕之心就更深一分,当真觉得这老者为自己打开了从来不知道的一份天地,原来修道还可以是这样修行的。

而平日之中,林惊羽与这老人相处日久,老人也日渐疼爱于他,平日与他说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其中自然牵涉到一些评论天下人物,每逢此刻,这老人的口气竟是意外地狂妄,仿佛放眼天下,竟没有几人能入他的法眼。

一开始林惊羽虽不敢反驳,但心中却也有些不服,但随着修行深入,越来越觉得这老人实在是深不可测,更加觉得他这般狂妄,自然有他的道理,以他这般道行,当真天下又有几人能被他看得上眼?

只是他向来对大竹峰那个肥胖师叔田不易很看不顺眼,其中只怕还有一些当初看到田不易责骂张小凡的原因,此番忍不住道:“前辈,我看那个田不易稀松平常得紧,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老人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你少年人知道什么,田不易看去貌不惊人,但在修道之上却是另有一番天赋,而且他性子坚毅执著,远非常人能及,这一点在修行深入之后尤其重要。当年他入门之后一直平平无奇,一旦得到指点开窍,道法修行便一日千里,成就反而还在平日那些活蹦乱跳、看不起他的师兄师姐之上。”

他冷冷又哼了一声,道:“这世间人物,庸才十之八九,如以前天云、商正梁一帮废物,又知道什么?”

林惊羽默然,但看那老人面色倨傲,话里更将天云道人等几位当初名动天下的青云首座看做废物一般,这要是传到外头去,便是惊世骇俗的笑话,但不知怎么,林惊羽此刻听来,却连一点怀疑都没有。

那老人转头看了看林惊羽,道:“你虽然已可以施展这式‘斩鬼神’,但此式真法剑诀刚猛至阳,威力虽大,却也大耗本身元气。你天赋禀异,年纪轻轻已然可以修成此法,但仍需不断修行,方能运用自如,不到危急关头,还是不要运用此真法剑诀。”

林惊羽在他面前跪下,恭声道:“是,弟子知道了。”

那老人将他扶起,打量了他几眼,面上掠过一丝傲色,道:“方今天下,青云门内外都只道‘神剑御雷真诀’乃是我青云门无上真法,其实当年我派青叶祖师乃是何等人物,他老人家整理前辈祖师传下的道法,又以自身从无名古卷上领悟所得,总共传下了四式真法剑诀,哪一个不是威力绝伦的无上真法?”

“什么?”林惊羽一惊,道,“还有这等事,我师父他……他以前从来没和我说过。”

那老人微微摇头,道:“你师父也不知道的。”

林惊羽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当年苍松道人在青云门中的地步,简直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这老者居然说连他也不知道,但实际上苍松道人的确也没有对他说过。

对这个老人的身份来历,林惊羽心中不由得更多了几分好奇。

那老人满是沧桑阅历的眼光只在他脸上转了转,便知晓这年轻人的心思,只是却也不说破,反而突然间眉头一皱,似是发觉了什么动静一般,目光忽地向远处望了一眼。

片刻之后,他收回了目光,面上表情有些奇怪,随即淡淡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林惊羽心下委实有些舍不得,但他对这位老人一向以来敬若神明,不敢不听他的话,便端端正正又跪下磕了三个头,这才返身离去。

场中不久便只剩下了那个老人,他沉默许久,身子又恢复了佝偻模样,蹒跚走到一边,扫把舞动,灰尘扬起,在扫起石块灰尘的同时,那些隐秘处的神秘符咒也轻若无物般地被他扫起,飘进了灰尘之中。

整理好了那片空地,将那些石块胡乱填在被林惊羽打出的大坑之中,勉强填平,这位老人似乎有些喘息疲倦,站着休息了一会,这才缓缓转身,走回到祖师祠堂的大殿之中。

※※※

祠堂大殿里,依然如往日一般的宁静与昏暗,殿堂深处供奉的无数灵位之前,一点一点闪烁的烛火无声地燃烧着。

只是此刻,却赫然还有多出了一个身影,伫立在那些灵位之前,长身而立。

那人一身墨绿道袍,仙风道骨,正是当今青云门掌门道玄真人。

道玄真人听到脚步声音,转过头看了老者这里一眼,却也没说什么,又转过头向那些祖师灵牌望去,然后踏上一步,在灵牌前方的祭桌上拿起三根细香,在旁边烛火上点着了,恭恭敬敬地握香三鞠躬,将香插在香炉里面。

“我有段日子没来进香了,”道玄真人声音平和缓慢,像是在对一个很老很老的朋友说着话,“不知道列位祖师会不会怪罪于我。”

站在他身后的那位老人颤巍巍地走了上去,将扫把靠在一旁,拿起一块抹布,在祭桌上轻轻擦去香灰,低声道:“你将我青云门搞得有声有色,列位祖师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罪你?”

道玄真人淡淡笑了笑,转头向他看去,忽然道:“你好像又老了几分了。”

那老人身体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接着擦拭着桌子,头也不回地道:“连心都死了的人,自然老得比较快。”

道玄真人默默地望着那个老人,没有再说话,老者缓慢而细心地将祭桌擦完,将抹布放到一旁,转身面对着道玄真人,看了他一会,忽然道:“你刚才都看到了?”

道玄真人默然点头,叹息一声道:“那孩子资质的确很高,但是,”他的声音似乎大了一些,“我却没有想到,你会将‘斩鬼神’传了给他。”

那老人哼了一声,道:“这孩子心性资质,都是好的,既然如此,为何不传,难道都如你一般藏密于身,死了带到棺材去吗?”

道玄真人脸色一变,似有怒容,但不知怎么,对着这位老人,他这个天下正道一起尊崇的领袖竟格外的忍耐,便是这等讽刺话语,他也只是面色一变,随即忍住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说一下。”道玄真人淡淡道。

那老人抬了抬头,道:“我只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有什么事了?”

道玄真人道:“就在今日,迟些时候,焚香谷谷主云易岚就要率门下弟子,前来青云山拜山了。”

那老人忽地眉头一皱,道:“云易岚?”

道玄真人微笑道:“你也还记得他吧?”

老人冷笑一声,转过头去,声音忽地变得有些意味深长,道:“那个人,可是个老滑头了……”

※※※

南疆,七里峒山脉。

这里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脉,以七里峒山谷为中心,向四周延伸开去。一向以来,这诸山之上都是森林繁茂、青山绿水的地方,但此刻已经完全失去了原来的模样。

冰冷的阴风从天而降,在群山间呼啸吹过,如鬼哭一般。天空中布满了黑色乌云,压得很低,有点像当日黎族侵入七里峒时的模样,但威势却远非当日可比。

而原本各种飞禽兽类繁多的森林之中,此刻也已经完全变作了人间地狱,到处都是各种怪异的妖兽异族,到处都是被杀戮的鸟兽尸体,一片腥风血雨。

随着一声长啸,一道清影从远处飞掠而来,几个起伏就到了跟前,正是青龙。

只见他面容严峻,身上衣衫早已沾满血迹。劲风掠过,他停留在一根横出的树枝之上,向四周急望一眼,随即向身后望去。

原本平静的森林,突然响起一声刺耳长嚎,振翅大响处,那只巨大的白骨妖蛇赫然腾空而起,两只巨目中登时倒映出青龙在前方的身影,更是大吼一声,扑了上去。而紧接在它身后,黑烟滚滚,嘶吼阵阵如潮,竟是无数妖兽蜂拥而来,一齐向青龙扑去。

就在不久之前,七里峒苗人聚居所在之地,突然竟被无数妖兽团团包围,领头的就是这一只极可怖的妖物白骨妖蛇。这白骨妖蛇身躯巨大,所过之处白骨挥舞,人畜边被打了出去,而且它更能喷出毒气,中人即死,至于其他普通的妖兽,亦是力大无穷,残忍之极。

苗人虽然勇悍,但又哪里是这些妖物的对手,转眼间七里峒就成了人间地狱,屠戮杀场。青龙眼见形势不妙,当机立断,让苗族族长图麻骨将残余苗人撤入祭坛,那些祭坛之中的巫师还算懂得一些南疆巫法,能够抵抗一阵,而他则冲上前去,出其不意地偷袭白骨妖蛇,同时以迅疾身法连下重手,杀伤妖兽,果然将大部分妖物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

只是其他妖兽倒也罢了,那只白骨妖蛇却是非同小可,以青龙这等道行,加上身怀奇宝“乾坤清光戒”,竟然也无法取胜。而且周围妖兽越聚越多,青龙压力也越来越大,他心中震骇之余,也有心引开这些怪物,便瞄空往山上逃去,果然将许多妖物包括白骨妖蛇引了过来。

只是他既然要引开妖物,便不愿飞天而起,只在森林地面飞掠,但出他意料之外的是,似乎这满山遍野的野兽飞禽都发生了怪异变化,不是被杀戮掉了,便是变作了攻击性特别强的妖兽,走到哪里都会出现,都会被攻击,委实难缠。

此刻,青龙再次飞起,躲过了怒气汹汹的白骨妖蛇甩来的巨大尾巴一击,但见脚下三四根不知已经活了多少年的巨木一起被这只妖兽如摧枯拉朽一般扫到一边,发出哗啦啦嘈杂声响。其间更直接砸到了许多个子较小的妖兽,顿时哀嚎声四起。

白骨妖蛇看着青龙飞起,蛇头冲天仰起,怒吼一声,忽地三对翅膀震动,巨大的身躯竟然飞了起来,凌空向青龙扑去。

青龙倒是吃了一惊,虽然他一开始就看到这妖物有三对翅膀,但这么巨大的身影当真飞了起来,这威势却也实在惊人,一时间但见那巨大身躯铺天盖地地扑了下来。

不过青龙毕竟不是凡人,他名列鬼王宗四大圣使之首,自然有过人之处,只见他身体扭动,硬生生从白骨妖蛇身躯扭动的缝隙间穿了过去,朝与七里峒相反方向飞去。

白骨妖蛇嘶吼连连,振翅追了上去。

青龙飞了一阵,他道法毕竟深厚,渐渐将白骨妖蛇等妖物甩得远了,一看距离也比较远了,心中正打算是不是该甩掉这些怪物,再折返回七里峒看看那些苗人形势如何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地眼角余光一扫,竟看见身下树林一处闪过一道紫芒,随即鲜血溅起,妖兽嘶吼声音此起彼伏,登时四面八方的妖兽都向他身下地方赶了过来。

从空中看去,无数狰狞妖兽张牙舞爪地扑来,如无尽恶海波涛汹涌澎湃,实在是惊心动魄。

而其中,更夹杂着一声女子怒喝。

青龙心中一动,心中闪电般转过几个念头,终于还是身子折了下去,前去查看一番。

甫入树林,便只闻到腥臭气味闻之欲吐,到处都是妖兽尸体,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鲜血溅得到处都是,不远处果然有个女子模样的人与无数妖兽厮斗,手中一件紫芒闪闪的法宝,锋芒吞吐,望之就是非凡品。

青龙眼睛一缩,失声道:“紫芒刃……你是金瓶儿?”

那女子似也吃了一惊,回头一望,身子飘了过来,手上却丝毫没有停顿,紫芒闪耀伸缩处,又斩杀了三只妖兽。

“你是谁?”金瓶儿落到青龙身边,冷然道。

青龙心中奇怪,以金瓶儿此刻的道行修行,为什么不御空而起,一旦到了天上,这些妖兽只有少数能够上天,如此岂不简单?

心中虽然这般想着,但青龙还是准备回答,只是还不待他开口,他与金瓶儿二人却同时身体一震,若有所感,一起抬头向前望去。

就在刚才还是一片陷入疯狂境界的无数妖兽,突然如潮水一般地退了下去,但就在他们前方的森林深处,一股冰冷杀意却涌了过来,这无形杀意之冷,竟令他们这两个道行如此之高的人物,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青龙心中一阵骇然,南疆之处,竟然还有这等可怖之事!

就在他们惊骇处,下一刻,前头一棵巨木背后,忽地人影闪动,竟是慢慢走出了一个人来。

那人身披鲜艳丝绸做的衣衫,一头黑发散落肩头,双手修长洁白,容貌更是英俊至极,竟是个漂亮得几乎带着几分妖艳的少年。

青龙只看得目瞪口呆,但几乎就在同时,他却突然感觉到,身旁金瓶儿的身体,不知怎么,在这个少年出现以后,竟有些微微地颤抖。

第二十一章 不愿

森林中渐渐安静了下来,片刻前还凶狠吠叫的妖兽,不知怎么都远远散去,速度之快,着实让青龙吃了一惊。只是在他心中,金瓶儿看到这个奇怪少年时的反应,却更加令他捉摸不透?

那个少年的目光缓缓落在他们二人的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似轻轻皱眉,道:“你们是中土人吧?”

这少年说的,竟是柔和好听而且十分纯正的中土语言,青龙心中怔了一下,反问道:“你是谁?”

那少年微微一笑,露出了白皙的两排牙齿,看去竟有几分天真意思,与周围一片血腥的场面格格不入,只听他微笑道:“我是谁?这个问题问得好啊。”他徐徐道:“我是谁呢?”

青龙哼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我是鬼王宗青龙,此人是谁?”

金瓶儿吃了一惊,显然她也知道青龙的名头,本来魔教三大派阀向来内斗激烈,金瓶儿作为合欢派新一代的杰出弟子,虽然没见过青龙,但这个鬼王宗中举足轻重的人物的资料,却早已经烂熟于胸。

当下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本来以他们立场,算起来当是敌非友,只是此刻在这南疆异地,妖兽横行,二人都不自禁将对方当做了战友。

金瓶儿向前方那个少年望了一眼,低声道:“小心,他就是兽妖,周围所有的妖兽都是他的手下,道行很高。”她顿了一下,又轻声接了一句,“道法也很是古怪。”

青龙眉头皱起,正欲多问几句,但身后方向却突然传来一声嘶吼,随即树木倒地声音不绝于耳,二人连忙转头望去,只见方才那只白骨蛇妖一路横冲直撞扑了过来,只是在它身旁却不见了其他小妖,想来也和其他妖兽一样,被兽妖的出现震慑,不敢接近此处。

青龙不料白骨蛇妖这么快就追了上来,眼看那蛇妖转眼就到了面前,伴随着一股腥风扑面而来,白影闪动,蛇妖巨大的蛇躯横扫了过来。

生长多年的大树在这等妖物面前,几乎就像小草一般被横扫而过,轰轰声中纷纷被连根拔起,向着这边飞来。

青龙和金瓶儿同时跃起,他二人都不是普通人物,俱是一眼便看出面前这只白骨妖蛇并非普通妖物,其内妖气充盈,显然道行不低。但更重要的却是在前方那个神秘少年,从始至终都未出手,他二人却无论如何也看不透其深浅。

青龙倒还罢了,只是心中暗暗忌惮,但那个金瓶儿却似乎知道得比青龙多些,紧张之极,就算面对白骨蛇妖时候,一半的心思似乎还是放在背后的。

金瓶儿这般模样,自然逃不过经验丰富的青龙眼睛。他二人此刻也不与白骨妖蛇直接缠斗,而是靠着身法机灵,在白骨蛇妖附近追逐飞腾,偶尔趁空狙击白骨蛇妖一下,那蛇妖躯体却似乎极是坚韧,寻常法宝道法竟是伤不了它。

而一直追不上青龙和金瓶儿,那白骨蛇妖怒吼连连,巨大的身体不断扭曲,速度竟然也是越来越快,并无丝毫笨重模样,渐渐地快追上了他们二人。

青龙心下骇然,这一只白骨蛇妖已然如此难缠,身后那个被金瓶儿称做兽妖的少年是这些妖物的首领,岂不更是可怕。此番念头转动,他心中便萌生去意,趁着飞掠过金瓶儿身边时候,急道:“快走!”

金瓶儿显然也不愿在这里久留,马上点头,同时手一指天空。

青龙会意,几乎是在同时,两人发出一声轻叱,青龙手上一道清光夹杂在金瓶儿紫芒之中,从侧面打中了白骨蛇妖的骨椎。饶是白骨蛇妖骨骼坚厚,也被这两大高手打得向后倒去,蛇躯柔软,几番摇动便将这股大力消了去,但终究已经是被压下无法追赶。

青龙趁此空隙,轻啸一声,腾空而起,但就在身子飞起的那一刻,他心念忽地一动,眼角余光向旁望去,果然不见金瓶儿身子向上飞起。

“吼啊……”

就在青龙心中一阵惊疑时刻,眼前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黑了下来,一片黑幕突然出现在他刚刚飞出树枝的头上,排山倒海般的直扑下来。

青龙便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险险有了戒备,右手上“乾坤清光戒”清光大盛,瞬间成一光团将全身护住,同时身体硬生生向旁边横移开去。

只是虽然如此,那片黑幕下扑之势却仍是快得匪夷所思,“砰”的一声大响,青龙护身的光圈还是被大力击中,登时飞了出去,也就是在同一时候,青龙清楚地看到金瓶儿化作一道紫光,从被自己引开的那片黑幕之后飞上了天去,远远地,还听到她传来柔媚笑声:“多谢大叔了,日后有缘,小女子当当面拜谢!”

青龙强忍住胸口翻涌气血,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自己一生纵横,老来居然让这么一个小姑娘给算计了一次。

只是这个时候,他哪里还顾得上金瓶儿,半空中伸手在一棵大树树干上一抓,“嘶”的一声手掌便深深陷入木头之中,身体随即顺势转了一圈,落了下来。

而下一刻,白骨蛇妖已经追到他的身后,虎视耽耽,却没有立刻冲上,一颗巨大蛇头上蛇信吞吐,咝咝作响。至于前方那片黑幕,此刻落到地上,“嗖”的一声又不见了,速度之快,简直罕见罕闻。

倒是那个妖艳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又如鬼魅一般出现在青龙身前一丈远的地方,负手而立。

青龙落到地上,长出了一口气,他被阻截了下来,此刻却反而并不急于逃跑了,只是微微皱着眉头,向着那少年望了几眼,突然道:“刚才天空妖物,可是传说中之‘饕餮’?”

那少年眉眼一抬,嘴角却露出一丝笑容,点头道:“想不到你倒有几分眼光,不错,正是饕餮。”

“吼啊!”

随着少年话语,这一次响起的怪声却是轻细低沉,从少年身后发出,片刻之后,一个狰狞之极的怪头从少年身影后,缓缓探了出来。

说不清楚这个怪头究竟是像什么动物,但粗若铜铃一般大小的四只眼睛,上下两对分列脸侧,六只锋利獠牙从大口中露在外头,并有口涎从其上不停滴下。灰黑色的皮肤上,满是一粒粒粗硬的疙瘩,便是人间传说最凶恶的鬼魂,只怕也没有这只怪兽如此丑陋狰狞。

青龙倒吸了一口凉气!

饕餮的脖子似乎十分长,那只怪头从少年身后伸出许多,转了过来,居然饶到了少年身前肩头地方,而那少年在这般凶恶异兽的身前,面上神色却从容自若。

青龙镇定心神,缓缓道:“想不到这世上竟然还有这等凶兽存在!”

那少年笑了笑,伸出手去,竟然摸了摸饕餮的脑袋,那饕餮看似凶恶无比,但在少年手掌之下,却只是低声吟吼,还用头去蹭少年的手,若不是长像太过凶恶,几乎就像一只小狗一般。

那少年看了一眼青龙,忽然道:“刚才那个女子是你同伴吧,她明知饕餮隐在半空,却故意让你作饵,将饕餮引下来后自己逃走,你此刻心中一定十分恼怒吧?”

青龙心中暗自戒备,但口中却笑道:“被她摆了一道,乃是我自己无能,怪不得人!”

那少年多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既然如此,你就死吧。”

声音未落,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但一直在青龙背后虎视耽耽的白骨妖蛇突然像得到命令一样,巨口猛张,一口噬了下来。

青龙一直凝神戒备,虽然白骨妖蛇突起发难,他却并不着慌,不退反进,直接就冲向白骨妖蛇,倒把那只蛇妖吓了一跳。

就趁着那蛇妖一怔神间,青龙已冲到蛇妖身下,身子闪动,躲开了愤怒蛇妖喷下的毒气,脚一蹬蛇妖白骨,硬生生将妖蛇巨大身躯往前踹开了三尺,同时借力冲天而起,并且手中清光亮起,在饕餮方向瞬间布下六道光墙。

这两兽一人之中,他最忌惮的,却还是那个一直没有出手的少年。

白骨妖蛇怒吼连连,却已是追赶不及,眼看青龙就要飞上青天,得脱陷阱,忽地脚上一紧,冲天而起的身子竟然被一只手抓住,片刻之后,身下低沉笑声传来,那只手上传来一股大力,青龙只觉得体内忽地如热火焚身,身子剧震,竟是身不由己被这只手甩了出去。

半空之中,只见他身子飘荡,伴随这树枝破裂折断声音,青龙的身子被再次甩进了森林。

林中,又再一次响起了无数妖兽的嘶吼声音。

半空中,那少年微微闭眼,仰首望天,有风吹过,吹动他鲜艳的丝绸衣衫猎猎作响。

远处,仿佛也似有猛兽嘶吼……

※※※

青云山,通天峰,玉清殿上。

青云门自掌门道玄真人以下,各脉首座齐聚殿上,另有多位长老也站在首座身后,还有的站立在玉清殿门口,看他们的模样,竟然像是在等候某人。

不论是谁,能够得到青云门这般礼遇,实在已经是天下第一等的人物了。

除了青云门的人,李洵也站在下首,安静恭谨地站着,只是眼中隐隐有激动神色,目光不时向另一边看去。

那里,一身白衣的陆雪琪正站在面色漠然的水月大师身后。

过不多久,远远的青云山头悠扬的钟鼎之声传来,连响五声,在座诸人纷纷向殿外看去,远远地,一个声音传了进来:

“焚香谷谷主,云易岚云老先生拜山……”

几乎就在那声音落下同时,一个火焰一般的身影,出现在了玉清殿门口。

“呵呵,道玄师兄在哪里,可想死小弟了!”

一身红衣、满面笑容的云易岚,大踏步走了进来,身后跟随着上官策、吕顺等众焚香谷长老弟子,众人望去,竟有将近几十人之多。

青云门人群中发出了一阵惊叹的声音,但片刻之后,众人的眼光却都集中到了云易岚的面容之上。这位享誉天下正道多年的人物,当年也曾是叱咤风云的角色,在场的年纪稍大的青云门中长老,多半都有见过此人,但此刻众人眼中,却都只有惊愕之意。

这个面容依稀相似却分明只有壮年模样的男子,当真便是那个数十年前就已经白了须发的云易岚吗?

道玄真人仔仔细细打量了云易岚几眼,走上前来,含笑道:“云施主,你我多年不见,不料阁下道法已然大进,竟然已从《焚香玉册》上领悟了玉阳境界,开焚香谷八百年之先河,可喜可贺!”

云易岚原本笑容可拘的脸上,表情突然一僵,片刻后眼中掠过一丝惊异,但脸色已经回复自然,道:“道玄师兄真是好眼力,佩服,佩服!”

道玄真人笑道:“哪里,哪里,该当是我佩服你才对。”

云易岚以目视之,道玄真人含笑对望,片刻后二人相望大笑。旁边李洵走了上来,跪倒行礼道:“师父,弟子在这里等候许久了。”

云易岚点了点头,笑道:“起来吧,你在这里待了这几日,可领略了青云山这份人间仙境的奥妙?”

李洵站起身子,恭声道:“青云山果然名不虚传,弟子大开眼界,此外也要多谢道玄师伯和……”他顿了一下,朗声道,“和小竹峰的陆雪琪陆师妹,带着我领略了这片仙家胜景。”

青云门人群中登时“嗡”地一声,议论开去,在座的除了长老首座,年轻一代弟子也有许多,无数目光登时就向那个冰霜女子望去。

陆雪琪嘴角动了动,但面色漠然,终于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道玄真人笑了笑,拉住云易岚的手道:“云谷主有此佳徒,后继有人,来,请上座吧。”

云易岚欠身道:“真人请。”

二人相视一笑,同步走上,道玄真人与云易岚同坐主位,两侧各是本门中人。

一阵寒暄客套过后,道玄真人笑道:“焚香谷乃天下正道巨派,天下人无不敬仰,云谷主此番竟然大驾光临,实在令青云门蓬荜增辉。”

云易岚连连摇头,道:“真人太过奖了,太过奖了。”说着,他面色忽地一整,肃容道:“其实,在下这次前来拜山,实在是有两件大事,要向青云门诸位相求。”

道玄真人连忙道:“云谷主太客气了,有话请说。”

云易岚咳嗽一声,道:“不瞒诸位,这第一件事,就是一件关系到这数百年来天下罕见之大浩劫啊!”

青云门众人登时纷纷动容,坐在道玄真人下首的田不易眉头皱起,道:“云谷主此话何解?”

云易岚叹息一声,道:“诸位有所不知,就在一个月前,本谷世代镇守的南疆十万大山之中,有一个绝世妖魔已然复生了。”

道玄真人怔了一下,道:“绝世妖魔?”

云易岚点头道:“不错,正是一个绝世妖魔,诸位远在中土,并不知晓其中底细,但我焚香谷一脉世代镇守南疆,所以所知甚详。这妖魔自号‘兽神’,乃远古妖孽,不知其何所来,只知当年为祸世间,屠戮生灵无数……”

坐在田不易身边、风回峰的首座曾叔常皱眉道:“难道以云谷主的通天道行,再加上焚香谷上下实力,竟然不能对付这只妖魔吗?”

云易岚面色黯然,道:“诸位见笑,非是敝人怕事,不敢担当,实在是在下深知此事非同小可,绝非焚香谷一家能挡,所以才冒昧前来,请真人看在天下苍生的分上,登高一呼,天下共击之,如此方可有取胜希望。否则大事去矣,世间生灵不免死伤无数?”

青云门人面面相觑,说来也是,本来好好的,焚香谷突然跳出来说一只绝世妖魔,非要全天下修道人一起抵挡才能有希望,如何让人能接受得了?不过道玄真人毕竟乃是得道之士,沉吟许久,决然道:“如果事情果然如云谷主所言,便是天下苍生的一场前所未见的浩劫。我等修道中人,又一向自诩正道,绝不能置之不理。既然如此,我青云门就与焚香谷共同携手,抗击此妖魔,稍后我当再发书给天音寺普泓上人,请他也来青云山相商。”

云易岚长出了一口气,抚掌道:“如此甚好,小弟这才放下了一颗心啊。”

道玄真人笑了笑,道:“云谷主说笑了。对了,不知那第二件大事,又是什么,莫非又是一场浩劫?”

云易岚眼光一闪,向着道玄真人深深看了一眼,遂道:“非也,这第二件事,却是一件好事了。”

道玄真人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云易岚微笑道:“在下此来所为第二件事,便是要为弟子李洵,向贵派陆雪琪陆姑娘求婚的。”

此言一出,站在水月大师身后的陆雪琪身子一震,霍地抬起头来,而青云门中登时也如炸开锅一般,一时哗然,这个反应,简直比刚才听到绝世妖魔天大浩劫还惊讶得厉害!

无数道目光,瞬间望到陆雪琪那惊愕的脸上,片刻后,又被道玄真人吸引了过去。

青云门掌门人,道玄真人沉吟片刻,朗声说道:“李洵这孩子我这几日看了,的确是人中龙凤,前途不可限量啊。”

云易岚笑道:“真人过奖,不过我倒的确是打算将来将谷主一位传给这个不成器的弟子,而大敌当前之际,我们有这么一件喜事,更显我们精诚合作,同时也振奋天下英雄士气,不知真人以为如何?”

坐在一旁的田不易面上不屑,险些一声冷哼就哼出来,幸好他妻子苏茹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拉住。

道玄真人目光移动,扫过青云门众人,最后落在陆雪琪身上,陆雪琪紧皱眉头,嘴唇微微抖动,似乎要说些什么,但顾忌到场合不对,还是没有大声说出来。

道玄真人微微一笑,转头对云易岚笑道:“云谷主此番好意,还当真出人意料啊!”

云易岚抱拳,微笑道:“在下与小徒一片赤诚,还望真人成全。”

道玄真人伸手到胸口一抚长须,徐徐道:“天生妖魔,祸在眉睫,务须你我两派并肩协力,才能拯救苍生。而且这桩婚事,郎才女貌,我也十分中意……”

青云门中又是一阵哗然,众人都没有想到,道玄真人竟然是同意这件婚事的。

只听道玄真人接着转头对坐在一旁的水月大师微笑道:“水月师妹,雪琪是你的弟子,该当由你拿主意才是。”

陆雪琪脸色煞白,显然也是被这件事给震动心神,这时听到道玄真人的话,忍不住踏上一步,对水月大师叫了一声:

“师父……”

水月大师缓缓抬眼,目光在陆雪琪那绝世面容上转了转,似乎想从那容貌中看出什么一般,眼中神色复杂难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琪儿,这桩婚事,我也十分赞同。李公子人中龙凤,乃是良配。”

玉清殿上,突然一起安静下来,包括田不易等人在内,一起都不可置信地望着水月大师。

陆雪琪的身子,忽地摇晃了一下。

而远处的李洵,此刻早已经喜形于色。

“哈哈哈哈哈!”云易岚的笑声打破了这片沉默,“太好了,太好了,既然两位长辈都同意此事,洵儿,你还不快快上前拜谢二位!”

李洵连忙跑上,跪拜下去。

云易岚笑道:“今日此番佳话,他日必定能够流传千古,为天下传颂……”

“且慢!”

忽地,一声轻喝,在这大殿之上,冷冷响起,打断了云易岚的话。

满堂变色。

陆雪琪一身白衣若雪,面色苍白,一只手紧紧握着天琊剑鞘,缓缓走了出来。

道玄真人脸色微变,向水月大师看去,水月大师却只看着陆雪琪的身影,忽然低声叹息一声,闭上眼睛,一副不再理会的模样。

道玄真人脸色又是一变,面色缓缓沉了下来,慢慢站起身子,道:“雪琪,你有什么话说吗?”

玉清殿上,寂静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那个白衣女子。

她衣襟无风飘动起来,远远看去,连她的身影也隐约若浮萍,飘摇不定,单薄而不经风雨。

只是她的唇抿得很紧,苍白的腮间隐隐有异样的红潮,那一双开始轻轻发抖的肩膀,第一次令人感觉无助。

忽地,她霍然转过身去,背对着这玉清殿上所有的人,向着那个高大雄伟的殿门之外,向着那片无垠的青天,向着青天之外的远方,向着远方未知的地方——

深深凝望!

那一眼是怎样的情怀?

玉清殿上,有她低沉却似斩钉截铁、断冰切雪般的声音:“我不愿!”

※※※

远方。

陌生山头,匍匐在黑暗角落里的人影,忽地颤抖了一下。

山野间原本此起彼伏的虫鸣声音,突然断绝。

那个人影慢慢挣扎着,在阴影中站立起来,仿佛感觉到什么,怔怔向远处张望。

一只猴子身影,从身边跳了出来,三下两下蹿上他的肩头。

许久之后,黑暗中传来他的声音:“小灰,我的心怎么突然跳得这么快……”

第二十二章 偶遇

浩劫是从那一年的春夏时分开始的,千百年后,世间人依然记得很清楚,那一段恐怖而疯狂的日子。

南疆极南处,十万大山之中,突然蜂拥出无数怪兽异族,数目不计其数,个个嗜血成性,见人就杀,所过之处,惨不忍睹。

这场浩劫从靠近十万大山的南疆地区爆发,迅速蔓延至整个南疆,南疆五族苗、壮、土、黎、高山奋起抵抗。

但面对着无数怪兽异族,尤其在无数凶恶的怪兽异族中还有十几个妖力巫法特别高强的奇异妖兽,五族的抵抗无异于螳臂当车,转眼即为之击溃,南疆生灵涂炭,尸横遍野。

此事震动天下,中土百姓如惊之鸟,惶惶不可终日,一些靠近南疆地区的中土百姓纷纷拖家带口,往北方逃去,希望能离这场浩劫越远越好。

天下间修道之士无不震骇,就连一向交恶的正魔二道,这时也暂时停下手来,暗暗注视着南方的动静,并开始盘算自己的对策。

位于南方的正道大派焚香谷,因为谷主云易岚正好带领绝大多数弟子前往青云山拜访道玄真人,居然侥倖逃过此劫。

传闻事发之后,身在青云山的云易岚谷主听闻南疆百姓之惨状,捶胸跺足痛不欲生,自言若自己在,绝不容妖孽作怪荼毒百姓。言下伤心自责极深,已有自尽以谢天下之心,幸好左右弟子拉住,又有青云门诸长老首座好言相劝,云谷主这才冷静下来,誓言定要尽焚香谷全谷之力,为南疆百姓报此血海深仇!

未几,云易岚在青云山昭告天下修道中人,说明今日之浩劫实乃一兽妖所为,此妖妖法高强,生性凶残,非天下共击之不可抵挡,有鉴于此,焚香谷与青云门一脉共同向天下修真之士号召,举天下之力而诛此妖!

隔日,收到消息的天音寺正式做出反应,赞同青云、焚香之号召,不日即派人前来会盟。

正道心急火燎地筹措商量,并派遣了数批优秀弟子向南查探这些怪兽异族的底细,毕竟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而平日气焰嚣张的魔教三大派阀鬼王宗、万毒门和合欢派却都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似乎在彼此观望,并不急于有什么动作。风雨欲来之时,中土暂时陷入了一片异样的平静中。

这怪异的平静在夏至到来的前一天,终于被打破了,将南疆蹂躏得不成样子的怪兽异族,终于杀入中土。

初始阶段,民间百姓的死伤并不甚大,因为早在一个月前,靠近南方一带的百姓就早已经跑得干干净净。

只是这些怪兽的数目越来越多,也更加迅速地蔓延开来,眼看着就要逼入中土腹地,那时,便是天下苍生沦入悲惨之地的时候了。

与此同时震动人心的消息是一个接着一个传来,昨日说一个村庄被血洗,今天则是整座大城化为废墟,在惊恐中度过的每一天无论对谁来说,都是那么漫长。

只是,对于心丧若死的人来说,就算整个世间的人都死光了,仿佛也是事不关己。鬼厉和周一仙、小环还有野狗一行人呆在一起,算来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一直跟着他们,也许是早就觉得没有地方可去,也就任其自然了吧。

一行人中,周一仙是最反对鬼厉跟在身边的,平白多了一个家伙吃白食不说,偏偏他还不像野狗道人那样搬搬行李做些杂活,而是整日里不是喝酒就是睡觉,反过来还时常要人去照顾他。

而要说到白食,鬼厉也不过是喝一点酒而已,周一仙现在最大的眼中钉反而是跟在鬼厉身边的那只三眼猴子,小灰非但食量大得惊人,酒量也远非鬼厉这个一喝就醉的人可以相比,一大袋烈酒下肚,猴子的脸连红也不红,若不是小环也坚持要带上这一人一猴,周一仙早就有多远跑多远了。

至于野狗道人,自从那一夜突起杀心想要暗算鬼厉,却被小灰发现阻止,到最后反被鬼厉所饶,野狗道人就更加沉默寡言,时常数日里也不说一句话。

不过这几日中,不管是唠叨抱怨的周一仙还是小环,包括沉默的野狗道人在内,都渐渐发现了鬼厉似乎有些变化,虽然叫他们明白的说出来很难,但是鬼厉的确是渐渐清醒了,最明显的表现就是他酒醉的次数开始减少起来,有的时候居然整晚也不喝酒,不过他的行为却一直很是古怪──他经常和小灰坐在一起,面向北方,怔怔出神,似乎是在想什么心事。

随着向北逃难百姓的增多,南方那场浩劫的消息,渐渐也传播开来,周一仙等人也知道了这件事。

当周一仙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先是一怔,随即沉思良久,摇了摇头,然后便整日叹气,说道要逃去哪里才好呢?

至于其他人倒没有像他这么担心,鬼厉和野狗道人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小环则没把那听起来还比较遥远的危机放在心上,对她来说,平日里与小灰嬉闹,偶尔照顾鬼厉和他说话,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

不过这一行人在周一仙的坚持之下,终于还是向北而行,按照周一仙的说法,离南方越远,日子也越轻松。但是随着一路之上从南方来的难民的增多,形势越发糟糕。从十万大山里出来的怪兽异族势如破竹,一路狂噬,已经渐渐逼入中土腹地了。

前几日,甚至有消息说,怪兽异族已经杀到了他们身后数百里的一座城,吓得周一仙和小环等人连忙赶路,虽然不久之后便得知这消息是个谣言,但人心之惶惶,可见一斑了。

这一日夜深,一行人露宿野外,在一个小山头上生起火堆,围坐在火堆旁边,只有鬼厉坐在远处。

小灰从黑暗中跳了出来,手上抱了好些野果,也不知是从哪里摘的,两三下跳上鬼厉肩膀,坐定之后,放口大吃。

周一仙向那边看了一眼,沉吟了一会儿,看了看旁边的小环和野狗道人,道:“我有一件事,要对你们说说。”

小环有些奇怪,看了周一仙一眼,道:“爷爷,什么事?”

周一仙刚想开口,忽地坐在鬼厉肩头的小灰,大声“吱吱”叫了起来。众人都是一惊,不知何事,纷纷站了起来,走到小灰身后,顺着它手足舞动的方向看去。只见昏暗的光线之下,小山下方的古道上,走来一群人,男女老幼都有,个个看去疲惫不堪,步履蹒跚地向前走着。

周一仙看了半晌,叹了口气,道:“是从南方来的逃难之人。”

众人默然,没有人说话,周一仙沉默片刻,道:“其实我想说的就是这个,眼下不知道南方那里到底怎么回事,但突然出来许多怪兽蛮族见人就杀,是不会错的了。这几日我们都看到许多人纷纷向北边逃去,我看我们也要再加快行程,往北边跑了。”

小环皱了皱眉,道:“爷爷,往北边走是对的,反正我们也一向到处漂泊,不过北方那么大,听说那些怪兽异族行动特别快,你有没有个好地方可以躲藏啊?”

周一仙瞪了她一眼,道:“你没听这些日子里的人传言吗?那些怪兽之中颇有些本领的,有的鼻子灵,有的听力好,不管你躲在树上、藏入地窖,甚至跑到深山里去,都会被找了出来吃掉。碰到这种天杀的怪物,我去哪里找可以躲藏的地方?”

小环面色一苦,道:“那我们怎么办,难道迟早都要被那些妖怪吃掉吗?”

周一仙哼了一声,道:“胡说,我周大仙人神机妙算,怎会死在这些畜生口中。我早就盘算过了,此刻放眼天下,只有一个地方最是安全。”

小环一惊,旁边野狗道人甚至连鬼厉的身子都动了动,向周一仙看了过来,周一仙不觉有些得意起来,“嘿嘿”笑了两声。小环又惊又喜,道:“爷爷,居然有这种地方啊,快说!”

周一仙咳嗽两声,然后郑重其事地道:“青云山。”

野狗道人脸色一变,鬼厉则把头转了过去,只有小环有些诧异,道:“我知道青云山乃是青云门所在,修道之士颇多,但毕竟只是一派之力,遇上了那些怪兽异族,光自保就不错了,哪里还顾得上我们?”

周一仙哈哈一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虽然还没消息过来,但我料定焚香谷和天音寺诸派必定在青云会盟,因为云易岚那个老家伙此刻就在青云,再加上十年前青云之战中,青云门的诛仙剑阵……”

“……”

鬼厉在一旁听到这四个字,身子猛地一抖。

周一仙却没有注意他,继续兴高采烈地道:“青云门的诛仙剑阵出尽风头,人人都知道那剑阵实有惊天动地的神通,所以若是在青云会盟,起码多了一层安全。我看天下正道之士,只怕在数日之间,多半都会前去青云,共同对抗这旷古未有的大劫数,我们若是到了青云,自然也就是到了最安全的地方了。有那么多修道高人,总不会看着我们老百姓死了不管吧!”说罢,他心中越想越是得意,忍不住笑了出来。

一声冷哼,突然在他笑声中发出,周一仙一怔,与小环、野狗道人一起看去,只见鬼厉慢慢从阴影处站了起来,并不转身,冷冷地道:“只怕你那些正道高人不但看你死了不管,还会在背后踢你一脚的。”

周一仙被他当面嘲讽,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怒道:“呸,反正你是个歪魔邪道,去了也是被人赶出来……”

小环忽地大声叫道:“爷爷!”

周一仙看了小环一眼,知道话说重了,悻悻住口,小环转身向鬼厉看去,有些犹豫,但终于还是道:“你、你别听我爷爷说的,他就是这样口无遮拦……”

周一仙大怒,插口道:“你竟然敢说你自己的爷爷口无遮拦!”

小环不去理会他,还是对着鬼厉道:“但是现在情况真的不好,你还是跟我们一起去吧,毕竟那里会比其他地方安全一些……”

不待小环说完,鬼厉淡淡道:“不用了,天下之大,我自有去处。”

说罢身子一动,向前走去。

小环吃了一惊,脸上浮现出焦急神色,急道:“张……你,你要去哪里?”

鬼厉没有回答,身影向前由慢渐快,趴在他肩头的小灰转过头来,望着站在小山头上怔怔眺望的小环,咧嘴一笑,举手摇动。

小环看着那个迅速变小消失的身影,也不知为了什么,没来由地觉得心里突然空荡荡的,鼻子一酸,险些就要流下泪来。

※※※

“嘶!”

破空之声轻响,鬼厉身影划空而过。天空中乌云沉沉,见不到一丝星光亮点,似乎连这天幕也受了那一场南方浩劫的影响,显得阴阴暗暗,不给人一点希望。

离开了周一仙等人,鬼厉独自向南飞行了一段时间,只是在夜空之中,乌云之下,四面八方尽是阴沉黑暗之地,天幕下荒野连山,清冷寂寥,人在空中竟也是空空荡荡,不知往何处去才好。

趴在肩头的小灰,忽然又叫了两声,鬼厉看了它一眼,三只眼睛在他眼前晃动,小灰咧嘴笑着,对它来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快乐的。鬼厉难得露出一丝笑容和怜爱,轻轻摸了摸猴子的头,身形一沉,向地上落去。

落脚地方是个有着茂密森林的高山,灌木密集,林间竟难有立足的地方,想来此处偏远,从未有人来过此山此林。鬼厉面色淡淡,落在林中,身未落下,右手一抖,噬魂魔棒从袖中飞出,在脚下盘旋一圈,没有听见什么异响,转眼之间,方圆六尺的地方里,所有的树木、灌木、荆棘全部枯萎了下去,变作枯枝。

而随着噬魂飞回手中,鬼厉清晰的感觉到一缕缕细细的冰凉气息在黑色的棒身中游走。小灰欢喜地叫了一声,从他肩上跳了下来,往林子深处跑去。鬼厉抬头看了小灰的背影一眼,自从去了南疆一趟,特别是小灰变身之后,它的食量就开始急剧变大,老是想着吃东西。

夜色深沉,夜风从原野上吹来,树林发出波涛一样的声音,无数阴影一起摇动。鬼厉缓缓在地上坐了下来,慢慢闭上眼睛,周围的树影在他脸上掠过,黑暗中,他如沉默的阴灵。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隐约传来一声低吼,随即消失无踪,鬼厉微微皱眉,睁开眼睛,附近灌木丛中一阵抖动,却是猴子小灰跑回来了。

小灰对尖利烦人的荆棘,似乎根本就不放在眼中,许多时候它都是直接踩了过去,跑到近处,鬼厉看清了它,只见小灰一只手放在胸口,抱着几个野果,另一只手却拖在身后,好似拉扯什么东西。

鬼厉不由得有些奇怪,向它身后看了一眼,很是吃了一惊。只见阴影之中,小灰竟然拖着一只动物模样的东西跑了回来,个头还不小,比小灰大了许多,小灰拖起来却十分轻松。片刻之后,小灰已然跑到了近处,呵呵一笑,首先将野果放下,随即手一挥,“砰”的一声闷响,一大块东西摔在他面前。

那是一头成年野猪,个头极大,站起来比小灰还要高,此刻野猪头上破了一个洞,身上流血,已然是死了。鬼厉向那伤口看了看,见伤口犹新,怔了一下对小灰道:“你捉来的?”

小灰咧嘴一笑,同时指了指野猪,又指了指鬼厉。

鬼厉叹了口气,笑了一下道:“我不饿。”

小灰抓了抓头,三只眼睛一齐眨了眨,随即指了指野猪,又指了指自己。鬼厉倒是被它逗得忍不住笑了一下,一时心中沉重之意去了不少,微笑道:“好吧,我帮你。”

小灰登时嘻笑颜开,显然知道鬼厉的手艺非同小可,正是自己的最爱。鬼厉一挽袖子,并指如刀,在野猪肚皮上轻轻一划,登时将坚韧的猪皮划了开去,只见他动作熟练,两三下将野猪剥皮去骨,又飞起找了个有泉水的地方将猪肉洗净回来,支起木架生起火,开始烤猪了。

火光渐盛,小灰和鬼厉的脸都被火焰照得有些红晕,小灰这时早就把几个野果吃得干干净净,此刻眼睛就盯着火焰上头渐渐冒出香气的烤猪。

鬼厉从腰间慢慢拿出自制的各种调料往肉上加了点,又找出香油小瓶,开始往猪肉上轻轻滴洒。香油顺着猪肉缓缓流动,受到下边火焰炙烤,慢慢渗入了肉里。

很快的,猪肉表面开始变成淡淡的金黄色,猪肉本身渗出透明的油滴,诱人的香味随即飘散开去。

火光轻动,照亮了猴子和人的脸庞,也照亮了周围的空地树木。

鬼厉望着面前燃烧的火焰,渐渐出神,而小灰则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摸耳捉腮,不时跑到旁边折些木枝加入火中。

寂静的空气中,弥漫着奇异而诱人的香味。

树林深处,忽地传来一声低低地吼叫:“嗷!”

那吼声低沉而有力,似乎离得很远,但仍然清晰地传了过来,一股肃杀之意迅速弥漫开去。鬼厉猛地从沉思中惊醒,眉头缓缓皱了起来,身子没动,目光渐渐深沉,望向吼声响起的那个方向。小灰则嗖的一下跳上了鬼厉肩头,面上也无惧怕神色,同样回头看去。

火焰中“劈啪”响了一声,一根树枝爆裂开来,野猪的香味更浓了。

三尺之外,便是黑暗的树林,林上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呼呼作响,那一声低吼响过之后就再无声息,但那股冷冷肃杀之意向这里迅速靠了过来。

鬼厉的瞳孔微微收缩,眉头皱得更紧。

“劈啪!”另一根小树枝,终于也爆裂开去。

突然,正在呼啸的风失去了声音,整个树林瞬间仿佛静止一般,再也没有任何声响,黑暗中的前方,茂密的树林和缠在一起的荆棘,突然向两旁倒了下去,现出了一条狭窄反容一个人走路的通道。

一个身着鲜艳丝绸衣衫,面容英俊得几乎带些妖艳的少年,从黑暗中一步一步走了出来。夜色之中,周围因为他而发亮起来。鬼厉没有起身,没有动作,依然坐在地上,目光直视这个少年。

那个少年看了看鬼厉,随即目光落在小灰身上,微微一怔,“咦”了一声,道:“三眼灵猴!”

鬼厉没有说话,小灰却忽然“吱吱”叫了起来,很是恼怒的样子。

几乎是在小灰叫嚷的同时,刚才那个低沉的吼声再一次地响了起来,所不同的是,这一次的吼声是直接从少年背后响起的。

“嗷……”随着这低沉而有力的吼声,那个神色自若的少年身后,缓缓升起一个狰狞之极的怪头,四只眼睛,上下两对分列脸侧,状若铜铃,嘴巴极大,几乎和脸一样宽阔,张口之间,都是利齿,尤其是伸在口外的六支锋利獠牙,更是可怖之极,在场中火焰的微光下,隐约可见口涎从牙缝间滴落,落在怪兽灰黑色满是硬皮疙瘩的皮肤之上。

鬼厉的脸色变了变,缓缓站了起来,冷冷道:“饕餮?”

那少年并未回答,目光还在鬼厉身上打量,忽地似有所觉,转眼向饕餮(注2)看去,不由得一怔,只见这只恶兽一向凶狠的目光此刻更增添了十分贪婪,目标却不是鬼厉与小灰,竟是地上正在烧烤的野猪。

空气中到处飘散着烤肉诱人的香味。

少年忽地笑了笑,对鬼厉道:“你的手艺不错啊!我说怎么今晚饕餮躁动不安,想不到是被你吸引过来了。”

鬼厉淡淡道:“饕餮虽是上古恶兽,凶猛迅疾,但向来贪吃,一只烤猪算不了什么。”

少年摇了摇头,道:“不然,我这只饕餮可是与众不同,一般美食早就不放在眼中了,想不到居然被你这看似粗糙的烧烤给馋成这样。”

此刻果然如那少年所言,饕餮似乎对这只烤猪特别青睐,嘴齿之间口水狂流,顺着牙缝流了下来,忽地一声呼啸,饕餮从少年肩后跳出,化作黑影,扑向火焰。不料灰影一闪,“吱吱”之声愤怒响起,竟是小灰横空而出,挡在烤猪之前。

饕餮一声低吼,落下地来,现出真身,只见它四足利爪,身躯看去至少比那野猪大了四倍,最奇怪的就是脖子极长,往上翘起,几乎将身躯拔高一倍。

小灰与它比起来简直小得可怜,但不知为何,饕餮竟对小灰有些忌惮,不敢大意,只是又舍不得前方美食,当下口中低声咆哮,表情也渐渐变得狰狞起来。

鬼厉看了那两只为了烤猪恼怒对峙的异兽,忽道:“这野猪还没烤完,味道也不到火候,你们争什么争?”

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连那少年也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但那两只对峙的异兽却起了反应,饕餮四只眼睛瞪着小灰,小灰还以三只眼睛圆睁,两只异兽七只眼睛瞪得一个比一个大,片刻之后,小灰对着饕餮“吱吱”叫了几声,露出牙齿,随即向后跑了几步,一屁股坐在鬼厉身旁,眼睛直盯着烤猪。

饕餮四只眼珠随着小灰动作而晃动,当小灰坐下之后,这只恶兽“嗷嗷”叫了两声,竟然也慢慢走到火焰的另一头,后腿收起,前腿轻摆,居然也在火焰前边趴了下来,只是嘴里的口水,仍是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看着可怖之余,却还有几分好笑。

那少年看着饕餮坐下,慢慢走了过来,也不在乎地上肮脏,就在饕餮身边坐了下来,看着鬼厉,微微一笑,道:“阁下是哪位高人,想不到竟然有这般手段,让饕餮都可以暂时压下凶性?”

鬼厉也不看他,坐了下来,目光轻飘飘又回到火焰之中,道:“你我深山偶遇,何必知道姓名,区区一只烤猪,果腹而已。”

少年望着鬼厉看了一会,忽地大笑,笑声清亮,惊起远处夜鸟无数。

“说得好,说得好。”他轻轻击腿,面有赞赏之色,道:“好一个不过果腹而已。说起来天下芸芸众生,终日忙来忙去,岂不也只是为了果腹而已。如此说来,你说所谓之‘人’,岂不是也和我这饕餮恶兽一般,并无分别了么?”

鬼厉将烤猪轻轻翻转,猪肉上的香油味道登时浓郁了起来,勾引得对面的饕餮一阵躁动,但不知是为了品尝美味还是什么,这只除了凶猛之外还以贪食着称的异兽竟然忍了下去,而同时小灰狠狠瞪了它一眼。

火焰静静燃烧,倒映在鬼厉的脸上,他缓缓道:“人还有不同。”

少年道:“什么?”

鬼厉道:“爱恨情仇,人有感觉。”

少年大笑,道:“岂不知众兽亦有感觉,你杀了这只野猪,当知野猪痛苦畏惧,如我杀你,你亦如猪。众生本是平等,何来人兽之分?”

鬼厉抬眼,看着少年,道:“有分别处。”

少年目光凌厉,道:“何分别处?”

鬼厉道:“我平生有大憾事,日夜镂刻于心,生不如死,却又不能不生。生则尚有期望,死则为背情怯弱之人。此等情仇,猪如何能有?”

少年一怔,眼中凌厉之色渐渐消退,随即脸上出现的是异样的神色。

※※※

注2:饕餮:《神魔志异:异兽篇》:神州极南有恶兽,四目黑皮,长颈四足,性凶悍,极贪吃。行进迅疾若风,为祸一方。

第二十三章 相见

四下无声,只有火堆中不时发出树枝爆裂的声音。那个奇异少年与鬼厉都没有再说话,火焰伸缩不定,在他们之间燃烧着。

烤猪表面的色泽渐渐变成了金色,浓郁的香气中同时冒出一股微微的焦味,这时整只烤猪的表面都被透明的一层油膜所覆盖,鬼厉最后将烤猪转动了几下,道:“可以了,你们吃吧!”

话音刚落,小灰与饕餮同时扑了上去,小灰“吱吱”乱叫,一伸手抢先抓到了烤猪的一只后腿,烤得火烫的猪皮在它手中似乎根本没有感觉似的。那饕餮却更是厉害,也不动手脚利爪,直接张开血盆大口,不顾这猪肉尚在火焰之上,直接把脑袋伸了进去,一口咬下。

饕餮这一张口,原本就极大的嘴巴愈发大得吓人,偌大一只烤猪,竟被这只怪兽整口咬住,只留下一只后腿被小灰抓住留在外面。

小灰大怒,猴脸上露出愤怒表情,手上抓着猪腿不放,同时跳脚大叫,饕餮恶兽却不管这么许多,那满口锋利的牙齿一咬,登时如摧枯拉朽一般将美味的猪肉咬成两段,小灰猝不及防,一时太过用力向后倒去,在地下滚了两圈,站起来的时候手上只抓着一只猪腿了。

那只美味烤猪的绝大部分,此刻被饕餮咬在口中,放声大嚼,残留的猪骨看来也是直接被它咬碎吞到腹中,如风卷残云、横扫千军,尤其是脸上四只眼睛,被鼓鼓的大口挤到脸的两边去了,四眼大放光芒,显然吃得非常过瘾。

“吱吱,吱吱……”小灰眼见原本属于自己的美味竟被这恶兽抢了大半,如何不怒,但叫了几声之后,猛地低头也是大啃起来,它吃得也极快,不过一会一只猪腿就吃了大半。

“嗷……”饕餮低沉的吼声又一次响了起来,缓缓转过头向小灰看去,那么大的一只烤猪,只这一会工夫就被它吃得干干净净,直接吞了下去,连骨头都不剩。饕餮意犹未尽,四眼放光,直盯着小灰手中最后的肉骨头。

小灰恶狠狠将最后一块肉吃了下去,三只眼睛一起瞪大,望着饕餮。饕餮满口流涎,垂涎欲滴,一步一步向小灰走了过来,小灰猛挥手,手中残余的骨头向另一个方向远远扔了出去,同时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不料饕餮身影一闪,如电如光,竟然在眨眼间腾空而起追上了肉骨头,一口将之咬住,在空中一个转折,又飞了回来,落在那少年身边。只不过此时饕餮似乎也知道这是最后的美味,居然没有一口吞下,反倒十分爱惜的样子,伸出舌头在肉骨头上面不停舔食。

小灰被饕餮这个样子吓了一下,片刻之后转头对着鬼厉,突然手舞足蹈,口中吱吱叫着,鬼厉看了它一会,忽地脸色一动,道:“你说它像大黄?”

小灰立刻点头,随即向饕餮看去,猴脸上怒色渐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的神色。它看了正在舔肉骨头的饕餮一会儿,然后小心地移了过去,慢慢伸手,看着似乎想要摸摸饕餮那个狰狞的脑袋。饕餮凶恶的头颅一转,警觉地低声咆哮一声,小灰立刻向后跳开,但随后吱吱低声叫了两声,再一次靠近饕餮,而饕餮的注意力似乎也暂时离开了肉骨头,放在了小灰身上。

片刻之后,小灰的手再一次伸过来,饕餮没有动作,但四只眼睛都看着小灰的手,鬼厉和那个少年都保持着沉默,特别是那个少年眼中更有种奇异光芒,默默地注视着这两只异兽之间的交流。

小灰的手碰到了饕餮的头上,轻轻摸了摸,饕餮嘴里低声吼了两声,却不再有反对意思,注意力重新回到了面前那根肉骨头上,小灰随即慢慢靠近这只异兽身旁,用手轻轻抚摸饕餮身体,猴脸上露出开心神色。

鬼厉慢慢低下了头,依稀记得许多年前,大竹峰上,小灰和大黄之间,似乎也是这样亲近起来的。时光如水,原来小灰还记得当初……

那个少年忽然打破了沉默,微带笑意道:“想不到它们两个十分有缘,是不是?”

鬼厉看了小灰与饕餮一眼,眼中也有一丝暖意,道:“不错。”

少年转过头来,向火堆中加了一根细小树枝,又沉默了下去,过了许久忽然笑道:“这只饕餮跟随我不知有多少岁月了,我一直以为是我在照顾它,没想到今天才发现,原来它比我快活得多。”他面上的笑容似乎隐约有苦涩之意,道:“除了吃饱喝足,就算不是同类,却也还有你这只猴子愿意和它做朋友。”

鬼厉抬眼看着这少年,见他面容神色萧索,仿佛有股说不出的寂寞,淡淡道:“你若寂寞,去找个朋友不就行了。”

那少年哼了一声,傲然道:“天下之大,有谁配做我的朋友,又有谁敢做我的朋友?”

鬼厉眉头一皱,这少年口气之大,实在夸张,心里有些反感,却又见那少年似想起了什么,面色黯然,低声自语道:“可是,原来是有一个人,我真心相信她的……”

鬼厉透过面前燃烧的火焰望着他,淡然道:“怎样?”

那少年面色忽冷,冷笑道:“后来,我才发现原来她在骗我,非但如此,她还害得我好惨,几乎万劫不复!”

鬼厉默然,从那少年神色之中,他不期然地回想起了十年之前那段深埋内心的往事,那个慈祥的和尚的脸,仿佛又出现在自己眼前……

他猛地摇头,手中用劲,原本正在往火堆中加的树枝,发出轻微一声沙哑响声,化作粉末,散落满地。

少年向他手中看了一眼,忽然道:“你也有这等伤心往事吗?”

鬼厉面色阴沉,没有说话,那少年看着他,眼中光芒闪烁,忽然道:“如果你现在就要死了,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鬼厉一怔,心头一阵迷惘,刹那间思绪万千,纷至沓来,从未想过的这个问题,突然摆在他的面前,深仇、大恨、十年宿愿、缠绵白衣,这一生风雨飘荡,却从未想过自己深心之中,还有什么最后心愿?

该是救碧瑶吧,如果能将她救活,自己死了也甘心了!这个念头他在十年间,不知在心中想过多少次多少回。还有那如霜容颜,也是舍弃不去,在心间僻静角落,轻轻飘动……

他一时竟是痴了,夜风萧萧,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等他惊醒过来之时,那少年已经消失不见,地上饕餮似乎也刚刚飞腾上天,与黑暗夜幕融为一体,远远传来它低沉的吼叫声音。

小灰窜上了他的肩头,吱吱叫了两声,鬼厉慢慢抬头望天,忽然低声道:“小灰,我总是还要见她一面的,对不对?”

小灰似乎不大理解,也懒得理会,猴头抬起来也看着天空,似乎还在找寻饕餮的身影。

渐渐熄灭的火堆残烬,逐渐化作了一缕轻烟,轻轻飘散,鬼厉与小灰默然站在这深山林间,许久许久,夜风之中,隐约传来低低声音。

“……总是要见她一面……”

※※※

这一场世间浩劫随着时间流逝,情况越发惨烈,怪兽异族已然杀入中土,百姓死伤惨重,正道派出去查探的弟子多半就此消失,少数道行稍高的弟子回来,也都身上挂彩,向诸位正派师长报告时,极言怪兽之可怖。

天下间生灵涂炭,正道中人却束手无策,就在这个时候传出青云门、天音寺、焚香谷三大正派会盟青云山,并邀请天下正道共同对付这场大劫的消息,顿时天下修道中人纷纷向青云山云集而去。只数日之间,青云山附近已经前所未有地聚集了成千上万人,其中的大部分却是逃难而来的中土百姓,在他们眼中看来,青云山这些神仙一样的修道人物,已经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负责接待的青云门忙得不可开交,越来越多的道友与百姓来到青云,很快青云门通天峰上的客房已经不够住了,只得让其他各脉也开放客房。好在青云门毕竟乃是千年大派,根深业大,最后还是容纳了下来,不过七脉之中的小竹峰一脉,因为向来都是女弟子,水月大师性情又怪,便没有对外开放,让许多慕名已久的年轻外派弟子十分遗憾。

不过不管怎么说,此番仍然是前所未有的一场正道大聚会,青云门身为地主,声望比之以前更是有增无减,隐约间天下已有以青云马首是瞻的意思,而青云门掌门道玄真人,此时更是稳坐了天下第一人的位置。

入夜,青云山脉上下诸峰一片灯火通明,实在是千百年来都没有见过的盛况,远远在山下,随着山风吹来,似乎也可以听见高山之上人们的高声谈笑,担惊受怕的人们在这种情况下,心情也轻松了许多。毕竟,就算天塌下来了,头顶上不是还有一座青云山么?

而此刻青云山上最安静的地方,大概无过于小竹峰了。所有的门派在青云门善意解释之后,都严加约束门下弟子,严禁靠近小竹峰,毕竟在当前情况之下,万一闹出登徒浪子的闹剧,只怕谁的脸上都不会好看的。

相比其他各脉山峰上的热闹,小竹峰上则显得清净的多,山路上偶尔有两三个美貌的小竹峰女弟子走过,山风习习吹来,满山遍野的泪竹一起摇动,发出沙沙的声音。

这一晚月色清冷,照在小竹峰山道之上,竹影婆娑,阴影在山道台阶上摇摆不定。远处走来了四、五个小竹峰女弟子,当先一个正是文敏。只见包括文敏在内的这些女弟子,面色都有些阴沉,眉头皱起,似乎心事很重的样子。

竹林中冷风吹过,仿佛有黑影闪动。

文敏旁边一个最年少的女孩看去不过十三岁左右,胆子颇小,向那片阴暗处看了一眼,面色有些苍白,靠近了文敏,拉住她的衣裳,轻声道:“大、大师姐,那、那里好像有人!”

文敏和其他人顿时一惊,一起看了过去,片刻之后文敏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拍了拍那个小女孩的脸蛋,道:“小诗,那是山风吹动竹子,竹枝摇摆的影子,每到晚上都是这样的,你刚刚上山不久,过一段时日就知道了。”

那个叫做小诗的女孩松了口气,但仍然有些害怕,似又想起什么,忽然回头向后山看了一眼,道:“大师姐,后山那个望月台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到处都是这、这些阴森森的东西,我们留雪琪师姐一个人在那边,她会不会害怕啊?”

文敏脸色黯然,叹了口气,道:“是掌门师伯要你雪琪师姐在那里反省的,我们也没办法,不过雪琪师姐她应该不会害怕吧!”

站在文敏身后的另一个女子忽地哼了一声,大有不平之意,道:“我真是搞不懂,为什么掌门师伯要如此对待雪琪,就为了她不肯答应焚香谷的提亲?”

“啪”,竹林深处,似乎有轻微的一声低响,像是什么小兽踩断了竹枝,不过众女子此刻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没有听到这个响声,只有年纪最小的小诗仍有疑意,她向竹林深处看了一眼,只见阴影晃动,忍不住脸色又是一白,连忙转头不看。

文敏叹了口气,道:“其实那位李洵道兄真的并不差,一表人才,身世又好,日后多半焚香谷谷主的位置也是传了给他,而且看他模样,对雪琪也是十分爱惜,不过情之一字,实在不是能够勉强的。”

另一个女子忽地低声抱怨道:“师父也真是的,明知道雪琪的脾气,怎么也不帮她向掌门师伯说情?”

原先那个女子却摇头道:“我看不对,雪琪原来是最听师父的话了,对掌门道玄师伯也十分尊重,但此番公然在通天峰上顶撞他们二位,我看……”她忽然压低声音,轻声道:“难道雪琪心中已经有了意中人……”

“住口!”文敏忽地低声喝了一句,众人一惊,文敏面色微微放松,但口气仍是十分严厉,低声道:“这种猜测我们万万不可乱说,否则若是传到掌门师伯和师父的耳中,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众人默然,站在文敏身后的女子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师姐,其实若以我看来,只怕我们能想到的,掌门师伯和师父,又怎么会想不到?这一次掌门和师父故意允诺焚香谷的提亲,只怕就是因为知道雪琪心中有……”

文敏猛地转头,盯了她一眼,那个女子脸色微变,叹了口气,住口不说。文敏听她叹息,自己沉默片刻,也忍不住叹道:“林师妹,其实我们大家的心情都是一样,雪琪与我们几个,虽然入门时日不一样,但这十数年间下来,大家早已经情同姐妹,谁都不想看到她变成这样。可是……唉,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了,反正我想师父向来最疼爱雪琪,终究不会太过为难她吧。”

其他女弟子一起点头,众人缓缓走去,低低谈论,隐约中还有叹息声,渐渐走得远了。

竹林阴影晃动,忽地一道黑影自黑暗中轻轻飘出,落在山道之上,正是鬼厉。在这个四周尽是死敌的地方,他的面色隐隐苍白,沉默许久,然后慢慢回头眺望小竹峰的后山。那片竹林背后,月光清辉如霜,传说就是青云六景之小竹峰望月台的所在。

※※※

孤悬在半空中的悬崖,除了后半部与山体相连,大部分都悬在高空。这晚月色明亮,高悬天际,清辉如水,如霜雪一般洒落人间,落在这望月台上。虽然还不是传说中满月之夜那种可以照亮整座小竹峰的灿烂月华,但望月台上月光轻柔,将整座悬崖照得是亮如白昼,尤其是地上光滑的岩石因为角度不同,倒映着无数个月亮,更显得清冷美丽。

当鬼厉踏上望月台的时候,呈现在他面前的,便是这幅美景。而在那如霜的月光中,还有个白衣如雪的女子,正背对着他,站在悬崖前方望月台上,眺望着远方无尽黑夜。

鬼厉的面色漠然,但一双眼睛中仿佛因为倒映着这片美丽月光而显得光芒闪烁,那个白衣身影,如站在月光中的仙子一般,看去竟没有丝毫尘世的味道。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那个身影动了动,陆雪琪冷淡而微微疲倦的声音响了起来:“师姐,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她缓缓回头,但话说一半,声音却突然消失,陆雪琪向来冷漠平淡的脸上,赫然露出不能置信的神色,那一个男子的身影,默默地站在那里,凝望着她。

“张……”她微微张口,话未说出声音却已低沉,“……小凡。”

鬼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月光照在陆雪琪冰雪般的肌肤上,透明一般毫无瑕疵,更增添了她惊心动魄的美丽。远远的,竟有种不敢靠近的感觉。

“你,还好么?”他腹中有千言万语,可是说出口的,却终究只有这几个字。

陆雪琪凝望着这个男子,那个站在月光与阴影交界处的男子,他脸上的表情是那般的复杂,仿佛心中有什么事情正折磨着他,可是那身影却分明就在眼前啊!在梦中不知想过了多少次的身影!

她微微低下了头,欲言又止。许久之后,才轻轻道:“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过来?”

鬼厉身子震了震,此刻原本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小灰也不知上哪儿去了,只见他眼中闪过犹豫之色,对他来说,这短短的几步路,也需要许多的勇气。

陆雪琪还站在那里,沉默如许,山风吹来,她白衣轻轻飘动。

踏出脚步,走在月光之上,身后远处竹林沙沙作响,身前的女子悄悄抬头凝望,鬼厉站在了她的身前。

陆雪琪看着他,面上最初的一点激动和惊慌悄悄消失,忽然道:“还记得我曾说过的话么,我们下一次见面,便是誓不两立的仇敌,你,”她看着他,慢慢地说道:“为什么还要来见我?”

鬼厉嘴角动了动,眼中闪烁,忽地移开目光,不再和陆雪琪对望,就在陆雪琪面色渐渐黯然时,她身前的男子却又慢慢回过头来,仿佛在犹豫,似乎在挣扎,终于轻轻说道:“你,好像瘦了……”

陆雪琪身子一震,脸上再次有惊愕神色掠过,但随即而来的,便是欢喜。她如霜雪一般白皙的脸上,生平第一次涌现出淡淡的晕红,如晶莹剔透的红玉,有不尽的温柔和缠绵的羞涩。

就算没有明天,就算前方还是黑暗,可是如果心间温暖,也许便不会害怕了吧……

这美丽清冷的女子,忽然笑了,如深夜娇艳的百合,在风中无声微笑,她洁白的身姿如月光般耀眼。鬼厉屏住了呼吸。

陆雪琪忽然开口,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很欢喜!”然后,她依旧微笑着,眼光轻柔如缠绵的水波。

夜色更深,月儿西沉。

并肩站在望月台前方的悬崖之上,一起眺望着前方那片黑暗,山风吹过,两个人的衣衫同时飘动,身影在清亮的月光之中。

温柔,是风吹在脸上的感觉!

无垠而黑暗的苍穹中,还有点滴星光,静静闪动。

“焚香谷的人向你提亲了?”

沉默了许久,陆雪琪平静地道:“是,师父和掌门师伯都答应了。”

鬼厉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什么变化,淡淡地道:“我来的路上,听到你那几位师姐说话,听说你不愿意?”

陆雪琪笑了笑,道:“是,我不愿。”

鬼厉转眼向她看去,映入眼帘的却是陆雪琪淡然的脸色,和眉宇间悄悄的一丝笑意。他心头忽地一阵激动,仿佛从深心中腾起的激动,竟然连身体也轻轻发抖,忍不住脱口而出:“你跟我走吧!”

陆雪琪身子一颤,向他看来,只见鬼厉,不,此刻在她眼中的,分明就还是当初那个张小凡啊!那个坚忍而执着的少年么?

去哪里?

随便吧!天涯海角!

她嘴角浮起笑意,眼中却隐隐有晶莹波光闪动,仿佛是犹豫什么,可是片刻之后,她终于还是轻轻道:“那碧瑶呢?……”

如一盆凉水从头浇下,鬼厉全身皆冷,从深心最深处透出来的寒冷转眼似乎将他冻作了寒冰。水绿色的身影,安详的笑意,那个躺在寒冰石台上的美丽身影,转眼间将他完全击倒。

他默默低头,沉默许久,然后,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脸上的激动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只是冷漠。陆雪琪怔怔地看着他的变化,那般清晰地感觉到身前的这个男子,从缠绵温暖中渐渐远去,躲进了冰冷的黑暗之中。

她深深呼吸,嘴角露出笑容,而眼角却有着淡淡的泪光,那一刻震动心魄的美丽啊!

“下一次,”鬼厉转过身,慢慢离去,“我们再见面时候,你用剑吧!”

他头也不回的离去,如决绝的情人断了情思,月光在他身后跟随,似温柔的手无力的牵扯,却终究拉不住他的身影。

他消失在黑暗中,那是他的来路,也是他离去的方向!

陆雪琪苍白的脸上,还挂着有些僵硬的淡淡笑容,雪一般的白衣飘舞在风中,在月光下,直到,她无声地流出第一滴泪。

满山遍野的泪竹,在月光下,在这么一个凄清的夜晚里,沙沙作响……

第二十四章 毒计

千里之外,也是一般的深夜,那明月高悬天际,静静望着这个尘世人间。

荒野之上,也有个人抬头仰望那一轮冷月,他大袍长袖,依然还是道家装扮,棱角分明的脸上,不怒而威的气势仍隐约可见。

原野上的夜风习习吹过,野草摇动,在衣衫飘动与沉默之间,仿佛时光也静止不动。

只是,谁又能留住光阴,就在你恍惚之间,终究还是过了十年。

有人叹息,声音清淡,慢慢飘逝于风中。

在这片静穆之中,忽然远处有个声音传来,带着几分笑意,道:“这一番良辰美景,道长独自赏月,真是好心情啊!”

这声音初起时还在远处,但一句话说完已到了道人身后,那道人深深呼吸,转过身来,月光之下,赫然是在十年之前勾结魔教叛出青云的苍松道人。

而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却是面带微笑的鬼王宗宗主鬼王,只不过此刻看去,鬼王面色虽然如常,但一头白发,模样憔悴了不少,但在他眼光之中,隐隐闪耀着另一股炽热光芒,更比往日刺眼。

苍松道人目光在鬼王头发上看了一眼,原本从容镇定的神情为之一变,愕然道:“宗主,你的头发怎么……”

鬼王淡淡一笑,苍松道人有这种反应,其实早在他预料之中。如他这等修行高深之人,便是再过百年,容貌也不会有太大变化,但此番突然三日白头,如苍松等不知就里的外人自然惊讶之极,以为他修行上遇到什么问题。

鬼王也不解释,甚至面色上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微笑着道:“你我虽然都是修道中人,但毕竟也是凡人,恩怨情仇,总有伤心之事的。”

苍松道人面容一敛,肃然道:“不错,是我多话了。”

鬼王摇头一笑,负手走到苍松道人身旁,微笑道:“不提了。不过自从十年前青云一战之后,听闻道长就被万毒门尊为供奉,尊崇有加,不知今晚突然约我到此相会,有何要紧事吗?若此事被那位毒神前辈知晓,我自然无所谓,但对道长只怕多有不便。”

苍松道人注视鬼王良久,鬼王也不多问,依然保持着一份笑容,含笑等候。半晌,苍松叹道:“宗主你果然并非常人能比,实不相瞒,在下今晚约见宗主,确有要事相商。”

鬼王道:“道长请说。”

苍松看了鬼王一眼,道:“宗主可知,万毒门门主毒神,已经在三日之前去世了。”

苍松道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却犹如无声处一记惊雷,饶是鬼王如此定力的人物,也忍不住身子一震,面色大变,脱口而出道:“什么?”

苍松紧盯着鬼王,道:“毒神已经在三日之前过世了,死后留下遗命,将门主之位传于最小的弟子秦无炎。”

鬼王渐渐镇定下来,但眉头依旧深锁,面上平静但心中却犹如千军万马涌动,各种念头激荡不已。

当今魔教三大派阀彼此对峙,他心中最忌惮的就是这个老得成了精的万毒门老毒物,有他在的一日,鬼王宗几乎就没有机会将万毒门从魔教第一派阀的位置上拉下来。但如今,这个看起来永远也不会死的老毒物,竟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

鬼王深深吸气,目光重新回到苍松道人的脸上,忽地微笑道:“毒神老前辈乃是我圣教德高望重的前辈,此番不幸逝世,实在让人伤心。”他口中说着哀悼之词,但笑容之中哪里有丝毫伤心之意。

而站在他对面的苍松道人也是一脸漠然,显然这两个人都没有对那个死去的老人有什么怀念的地方。

“不过,”鬼王似乎露出了一丝慎重,道:“我来之前,怎么都没有听闻过这个消息呢!这三日之中,万毒门虽然很是平静,但一点消息也没有透露出来。”

苍松道人笑了笑,微带不屑地道:“老头子死后,虽然传命秦无炎接掌门主之位,但一起赶回为他送终的另外几个弟子却不肯善罢甘休,为了这门主之位争吵不断,并暂时将老头子的死讯压了下来。如今除了包括我在内的几个供奉之外,万毒门大多数弟子都还不知此事。”

鬼王何等人物,一听便明白了过来,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沉吟片刻,对苍松道人道:“此事非同小可,道长以之相告,足见盛情,在下感激不尽。”

苍松道人笑了笑,道:“不敢。”

鬼王目光闪动,道:“道长可还有其他什么话么,但说无妨?”

苍松道人哼了一声,道:“宗主乃雄才大略之英主,我也就不兜圈子了,万毒门如今已无我苍松容身之地,望宗主念及当年相识一场,收留于我。”

鬼王愕然道:“道长说哪里话,以道长如此人物,在下盼都盼不来,早已思慕多年矣。只是道长向来在万毒门位居高位,又同是圣教一派,在下才不敢冒然邀,莫非是毒神前辈去世之后,又有什么变化不成?”

苍松道人点头道:“宗主目光如炬,毒神对我的确不错,但那个秦无炎却与我向来不和,而且此番万毒门众人争位,门中高手无不各据山头彼此对峙,以我看来,纵然能有人一统毒门坐稳位置,也必定元气大伤,不可争一日长短了。”

鬼王大笑,笑声颇为响亮,在荒野之中回荡开去,片刻之后,他收住笑容,正色道:“道长放心,秦无炎黄口小儿,不识道长大才,请道长到我鬼王宗中,屈尊供奉之位,凡事由心,当无后顾之忧。”

苍松道人面有喜色,点头道:“如此多谢宗主了。”

鬼王微笑点头,目光一闪,道:“既然道长与我已经是一家人,在下就冒昧请教道长,敢问毒神众弟子中,以何人最有希望继承门主之位?”

苍松沉吟许久,道:“虽然门中各大高手分而对峙,但以我看来,最后只怕仍以秦无炎胜算最大,此人年纪虽轻,但心机深沉,又得毒神真传,不可小觑。只是他数月之前在西方死泽被鬼厉所伤,听说噬血珠妖力诡异无匹,深入骨髓体内,至今尚未痊愈,所以才被他几位师兄趁势而起,否则以他的本事,那几位不成器的师兄远不是他的对手。”

鬼王一怔,鬼厉伏击秦无炎之事虽然也在死泽之中,但鬼厉却并未向外透露,他也一无所知,此番突然听到苍松道人说出此事,心头不自禁掠过鬼厉身影,眼中光芒为之一盛。

他目光之烈,连苍松道人也为之一惊,愕然道:“宗主,怎么了?”

鬼王反应过来,松了口气,微笑道:“没什么,不过是没想到我栽培出来的这个鬼厉,如今果然已经成了大器,心中十分欢喜。”

苍松道人看了他一眼,面色如常,也没有再说什么,但心中随即也浮现出十年前那个在青云山头的张小凡的身影,联想到刚才鬼王的表情,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

狐岐山,鬼王宗总堂。

从天空之中落下,闪烁着青光的那根魔棒悄无声息地飞回到袖子之中,鬼厉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鬼王宗总堂的入口之前。

在门前看守的几个鬼王宗弟子吓了一跳,随即连忙向旁边让去,口中纷纷叫着:“副宗主。”

鬼厉没有说什么,面无表情,直接向里面走了进去,小灰趴在他的肩头,如往常一般东张西望着,不过过了片刻就把眼光收了回来,毕竟这里对它来说,太过熟悉了。

鬼厉缓缓走回自己的房间里,推开石门,房间中的所有东西都和他离开之前一模一样,似乎根本没有人动过。他在房间中站了许久,仿佛在想什么,脸上表情中竟然有一丝罕见的犹疑。小灰从他肩膀上跳了下来,两三下跳到了床铺上,自顾自玩耍去了。

鬼厉紧闭着唇,忽地叹息一声,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转身走了出去,然后向着山腹深处的寒冰石室走去。

一路之上遇到了不少鬼王宗弟子,但对于这位消失许久又突然出现的副宗主,他们无一例外都是低头走开,在他们眼中,似乎还是离这个男人越远越好。不过鬼厉显然也不会去注意这些人的态度,只是默默向前走去,他的房间离寒冰石室并不远,很快就走到石室之前,也就看到了站在石室之外的那个身影。

幽姬。

鬼厉心头忽地掠过这样一个念头:怎么似乎自己每一次来看碧瑶,幽姬都好像站在这个石室的外面呢?看来她对碧瑶真的很有感情……

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幽姬似也听到了脚步声音,抬头一看,似乎没想到会是鬼厉突然出现,身子轻轻一震。

鬼厉默默向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走过她的身畔,向寒冰石室的门口走去。

黑纱之下,幽姬默然无声。

就在鬼厉就要伸手推开石门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幽姬,道:“幽……”

他很少与幽姬说话,此刻突然一下子竟不知怎样称呼幽姬了。

幽姬淡淡道:“碧瑶叫我什么,你也叫我什么吧!”

鬼厉默然,似乎又触动了什么心事,两个人中间一时有些沉默,但终于还是鬼厉开口,道:“幽姨,上次我走的时候,请青龙圣使将大巫师的骨灰送回南疆……”

幽姬黑纱点了两下,低声道:“你放心吧,大哥已经送去了,不过不知怎么,他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回来。”说着,虽然看不到幽姬的神情,但她的话音中还是隐隐透露出一丝罕见的焦灼,“南疆那里最近兽妖肆虐,大哥他虽然道行高深,但、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还不回来。”

鬼厉眉头一皱,沉默片刻,道:“你也放心吧!青龙圣使道行高强,那些兽妖奈何不了他的。”他顿了一下,道:“那我进去了。”

幽姬默默点头,没有再说话。

“轰隆”。

沉重的石门发出低沉的声音,在身后拉开又合上,鬼厉又一次置身在寒冰石室之中,默默地望着那个安详而美丽的身影。

从寒冰上轻轻飘起的丝丝白气,一缕一缕飘荡在半空之中,缓缓游走,让人有一丝不真实的感觉。平滑的地上,依稀还可以看到当初那场惊心动魄的“招魂引”巫法的残迹,黯淡的幽红颜色,此刻也仿佛悄悄融入了石头之中。

鬼厉的唇,开始轻轻颤抖,慢慢的,他一步一步走了过去,踩过残红的痕迹,穿过淡淡的白烟,碧瑶安详的容颜出现在眼前。

仿佛从来没有改变,她这样看去,依稀仍是十年之前,那初见面的美丽少女……

鬼厉的身子抖得更加厉害,在碧瑶的石台前,他一点一点的俯下身子,石室之中,隐约响起了他拚命压抑却终究无法压住的哽咽声音。

忽地,鬼厉身子摆动,反手一掌,竟然是重重地打了自己一记耳光,手掌和脸击打之后发出的响亮声音,顿时回荡在石室之中,男人的痛楚与后悔,仿佛也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宣泄。

“对不起,碧瑶,对不起……”那个低沉的声音,拚命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低低地说着,重复着。

不知过了多久,石室中回复了宁静被再次打破,石门被人打开了。一头银发的鬼王缓缓走了进来,站在鬼厉的身后。鬼厉伏在碧瑶身边的身子动了一下,慢慢站了起来,向后转身看来。

两个男人的目光接触到一起,却都是一怔,鬼厉看到的是鬼王满头白发,鬼王看到的却是鬼厉脸上慢慢浮现出来的五个指印。

“你回来了。”鬼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平淡中有淡淡欣慰,却还有另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鬼厉默默点了点头。鬼王显然早就习惯了鬼厉的这个性格,也不在意,道:“你跟我过来一下吧!有一个老熟人,我想你应该见一见,而且我们鬼王宗里很快就要有一件大事情了。”

鬼厉微感惊讶,显然不知道这个所谓的老熟人是谁,不过看他样子,以他现在的心境也不想知道,当下转头又看了碧瑶一眼,似乎要将这苍白的容颜深深刻在眼中,然后,他转身走了出去。

鬼王的目光,也轻轻在女儿身上转了转,露世慈祥的神色,然后也退了出去,当他转身时候,已经没有人可以看到那份软弱了。

幽姬仍然站在门外,鬼厉站在前方等着,鬼王走了两步,忽然转头对幽姬道:“你也来吧!”

幽姬微微点头,也跟了上去。

三个人离开寒冰石室,走过弯弯曲曲的甬道,来到了山腹深处的一间僻静房室,鬼王当先推门走了进去,鬼厉跟在他身后走进石室,只见石室中此刻已经有了两个人,其中一人黑纱蒙面,正是神秘的鬼先生;另一人道袍方脸,赫然竟是苍松道人。

而听到脚步声音,苍松道人与鬼先生也转头看来。

当鬼厉和苍松道人的目光相接的时候,两个人都怔住了,十年的光阴像是突然停顿,又似老天带着嘲讽给人们开的无情玩笑,当年青云山头的人啊!如今竟在这种情况下相见。

冥冥中,是谁在操纵着一切呢?

房间中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默,没有人说话,鬼厉与苍松道人互相望着,都是面无表情,但眼中神情却又都是那么复杂,任谁也理不清楚其中的头绪。

最后还是鬼王走了过去,微笑道:“怎么,大家故人相见,也算难得,坐下说话吧!”

他这么一开口,气氛算是好了些,鬼厉与苍松道人都分别移开了目光,坐了下去。

鬼王首先对鬼厉道:“苍松道长现在已经是我们鬼王宗的供奉了,以后大家就是同道中人,若有机会,你们也要多亲近亲近。”

鬼厉目光一闪,道:“道长不是在万毒门么,怎么会到鬼王宗来了?”

苍松道人看来早就料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脸上神情丝毫不变,也没有说话,果然,鬼王在一旁微笑开口道:“因为万毒门已经发生了大变。”

“什么,大变?”此话一出,不止鬼厉,连两个同是黑纱遮面的神秘人物幽姬和鬼先生,都可以看出他们吃了一惊,如今魔教三分天下,三大派阀彼此牵制,而万毒门发生大变,自然也就是其他两派的大机会。

幽姬第一个问道:“什么大变?”

鬼王微微一笑,道:“毒神已经死了。”

“什么?”这个消息甚至比刚才鬼王的话更加让人惊愕,鬼厉等俱是深知其中利害关系的人物,自然明白此人的死讯意味着什么。

鬼王环顾众人一眼,微笑道:“诸位都不是笨人,应该都知道如今我们面对的机会了。”

鬼厉沉吟片刻,看了苍松道人一眼,道:“这个消息,是这位……道长带来的吗?”

鬼王点头道:“不错,而且这几日我也暗中核实,确有其事。”

鬼厉深深呼吸,道:“那万毒门如今情况如何?”

鬼王看了一眼苍松,苍松会意,道:“毒神死前将门主之位留给秦无炎,但他另外几个弟子不服,如今万毒门乱成一团,为了争门主这个位置,门中各大高手分据派系,彼此争斗不休。”

鬼王接口道:“乱得好,越乱越好,如此才是我们一统圣教的大好时机。”他顿了一下,忽然向鬼厉笑道:“说起来,还是你在死泽之中重创秦无炎,才有了这个乱局,你功劳不小。”

鬼厉心中一动,抬头向鬼王看去,只见鬼王目光如常,眼中精光闪烁,却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神色,只得默然。

鬼王也没在这个话题上多说,道:“今日让诸位来此商议,主要是因为苍松道长有一个计策,可以助我们鬼王宗一举荡平万毒门……”

众人一惊,万毒门向来在魔教三大派阀中号称第一,虽然此时心腹大患毒神已死,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算倾鬼王宗所有实力,要一举扳倒万毒门,仍是困难重重,就算能够办到,只怕自己也会元气大伤,白白便宜了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合欢派而已。

鬼厉知道鬼王向来心思慎密,绝不会看不出这个连自己都能轻易明白的道理,一时都对苍松道人这个所谓的妙计有了几分好奇,道:“哦,竟有如此妙计,倒要请教了。”

苍松道人也不谦让,向鬼王微一点头,环顾众人,道:“诸位可知眼下世人最害怕的是什么?”

这句不着边的话一问,鬼厉等人都是一怔,幽姬道:“自然便是南疆那些噬人的兽妖了,道长你好好的提起这些怪物做什么?”

坐在鬼王身边的鬼先生在最初惊讶过后,此刻黑纱之下忽然微微点头,发出一声轻语,似乎想到了什么。

苍松道人向幽姬道:“这条计策,便是要落在这些兽妖身上了,否则以万毒门的实力,谁想吞下它,自身都要元气大伤的。”

在座众人此刻已经大多明白过来,鬼厉点头道:“不错,如果能令万毒门和兽妖彼此争斗起来自然最好,但如何能行呢?”

苍松道人微微一笑,道:“其实说起来简单的很,那些兽妖不是见人就杀么,而且有许多兽妖鼻子灵敏,好吃人肉,我们只要如此……”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精心策划的计谋一点一点显露在众人面前,时光悄悄的在众人商议之中,滑了过去。

※※※

密会结束之后,众人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了,鬼王和鬼先生首先离开,幽姬看了看鬼厉之后,也静静离去。很快的,房间中只剩下鬼厉和苍松道人两个人,而他们都没有马上起身离开的意思。

从别处收回了目光,在变得安静的石室中缓缓游荡,最终落回身前那个人的脸上,却发现,他也正在望着他。

石室之中,静悄悄的,突然之间,似乎能够听到呼吸与心跳的声音。

鬼厉忽然道:“你有话对我说么?”

苍松道人凝视着他,半晌之后,缓缓道:“有,但是我现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鬼厉默然,过了片刻,淡淡道:“这十年来,你有去过青云么?”

苍松道人脸色漠然,但眼光却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叹息一声,道:“去过的,但都是远远的眺望几眼而已。你呢?”

鬼厉缓缓站起身子,嘴角动了一下,道:“我也去过,那里的山水和十年前没有什么变化,变的只有人。”

苍松道人淡淡一笑,笑容中却有说不尽的苦涩之意,低声道:“是啊!只有人会变……”

鬼厉转身走了出去,就在他出门的那一刻,听到身后依然坐在座位上的苍松道人,口中隐约低声轻吟着念道:“青云……青云……嘿,青云啊……”

下一刻,他离开了这间石室,再没有回头。

※※※

血池上方的桥梁上,在浓重的血腥气息中,走回这里的鬼王和鬼先生并排向血水中看去,黄鸟和夔牛还是一样都没有什么精神地趴在血水中,而半空中的伏龙鼎正缓缓转动,不时放射出红色的光芒。

鬼王淡淡道:“这两只灵兽已经差不多了吧?”

鬼先生在他旁边点头道:“是,黄鸟和夔牛的精魄灵力俱已被伏龙鼎压制,此刻已是完全收服,看来伏龙鼎鼎身上关于‘四灵血阵’的铭文的确是真的。”

鬼王点头道:“伏龙鼎乃是上古异物,灵力非同小可,连这两只如此灵物都已经被其收服,只要我们再将其他两只灵兽收服,则大事可成。”

鬼先生迟疑了一下,道:“宗主,关于刚才苍松道人那个计策,你以为此人是否可信?”

鬼王眼中异芒一闪,微微一笑,道:“苍松早已并非十年前的苍松了,如今天下虽大,却只有我圣教能够庇护于他,而且他的那个计策,不过就是多死一些普通弟子而已,无所谓的。”

鬼先生黑纱轻动,忽然道:“既如此,我倒另有一个想法,或许可以让宗主在对付万毒门之余,连合欢派也一并解决。”

鬼王一震,面有喜色,道:“什么?竟有此事,请先生教我。”

鬼先生微一欠身,道:“不敢。我的意思是,既然宗主不在乎多死一些普通弟子,则索性将事情做到底。将兽妖引至与万毒门火拚之后,宗主以鬼王宗名义向合欢派三妙夫人发书,称同是圣教弟子,实不能见死不救,而且兽妖猖獗,无分对错见人就杀,长此下去,我圣教亦危矣,不如合三派之力与之一搏,或可有几分胜算。”

鬼王皱眉道:“如此说得好听,但三妙夫人也是奸猾人物,只怕她不肯相信。”

鬼先生淡然道:“只说不做,她自然不信。”

鬼王一震,道:“先生的意思是……”

鬼先生道:“若是鬼王宗弟子战死了一半以上,尸横遍野,难道她还不信么?”

鬼王愕然,许久说不出话来,半晌方皱眉道:“先生的意思,竟是要舍弃鬼王宗一半以上的弟子么?”

鬼先生黑纱遮面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听他话声平淡,似乎在说着这许多人命的时候根本没有什么情绪波动,道:“宗主,你欲成大事,又何必在乎这些人的性命!”

鬼王心头不由得有些挣扎,权欲与心中那丝不忍反覆交战,空气中的血腥味似乎更加重了。

鬼先生默默站在一旁,耐心地等候着。许久,鬼王眼中精光渐盛,面容之上似乎也隐隐有些晕红,仿佛是空气中的血腥味道透了进去一般。只见他深深呼吸,忽地一声长啸,断然道:“先生所言极是,但又怎知三妙夫人不是落井下石,反过来要吃掉我们呢?”

鬼先生嘿嘿冷笑一声,道:“三妙夫人自然是落井下石的人物,魔教三大派阀之中,又有哪一个真正是为圣教道友两肋插刀的人物呢?”

鬼王一怔,随即目光一亮,脱口而出道:“啊!你是说……妙计,妙计!”赞叹之余,鬼王竟忍不住击掌叫好,道:“先生果然乃是不世奇才,竟有这等绝妙计策。”

鬼先生冷然道:“我们便是以这一半鬼王宗弟子为饵,不妨以宗主你亲自带领前往与兽妖激战,待死伤殆尽时候,合欢派料定我们与万毒门以及兽妖已经是两败俱伤,则三妙夫人定会带领大队人马前来赶尽杀绝,到时候以宗主神通,自然可以事先找个机会迅速逃之夭夭,而剩下的事情便交给兽妖做了。以这段日子那些兽妖情况来看,只怕合欢派想不全军覆没都很难。”

鬼王连连点头,难以抑制心中喜悦,但在这兴奋时刻,他竟能仍保有一份冷静,忽地转身道:“但是先生,如此以来,我鬼王宗自然可以一统圣教,但圣教已然元气大伤,若是兽妖再度……”

鬼先生摇头道:“宗主难道忘了,我们圣教在西北蛮荒之中,还有圣殿所在么?只要我们一统圣教,然后将留下的鬼王宗骨干全数带往蛮荒,在那里整合圣教势力,兽妖虽然猖狂,但一时仍会在中土肆虐,追不到蛮荒之地。而且之后,中土这里的那些正派之士,不就是到了要他们派上用场的时候么?”

鬼王终于完全放下心来,长出了一口气,叹道:“先生实乃天赐于我之良师益友也!”

鬼先生微笑道:“其后,那些所谓正道与兽妖相斗,不管谁胜谁负,想必都有苦头吃的,兽妖虽然猖狂,但是我观天下正道云集青云,十年前青云‘诛仙剑阵’的威力,宗主想必还记得吧?”

鬼王点头,道:“不错,厉害得紧啊!”

鬼先生笑道:“所以兽妖想要轻易取胜,也没那么容易。我们则在蛮荒之地休养生息,一旦四灵血阵修炼成功,则放眼天下,又有谁能挡我圣教神威?”

鬼王一怔,道:“怎么,莫非先生对另外两只灵兽也有了消息?”

鬼先生道:“不错,在伏龙鼎完全收服神兽‘黄鸟’和灵兽‘夔牛’之后,鼎身铭文已然重新现出新文,下一只正是镇守我们圣教蛮荒圣殿的妖兽‘烛龙’,我们回去圣殿收服之后,就只剩下南方恶兽‘饕餮’了。到时只要找到饕餮,天下还不是尽在宗主你的手中!”

鬼王踏前一步,望着下方血池,空气中浓重的血腥气息包围着他,恍惚中,竟有种天下操之在手的感觉。

他忍不住仰天大笑,笑声嘹亮,而笑意是那般猖狂!

第二十五章 会盟

青云山,通天峰。

玉清殿外,密密麻麻地站着一大群正道中人,包括青云掌门道玄真人和焚香谷谷主云易岚在内也在其中。在他们二人身后,青云焚香两派的其他知名人士高人,也俱站在此地,看这阵势,似乎是要迎接什么人一样。

倒不知道是什么人,居然有这么大的面子?

那些小门小派的不算,此刻青云门和焚香谷的重要人物大都在场,焚香谷里上官策、吕顺,第二代弟子李洵、燕虹等人都站在云易岚身后。其中李洵面无表情,但气色看去很不好看,而且周围四下到处有人低声谈论,不时有眼光向他这里瞄来一眼,让他的脸色更加难看。

而青云门那里,田不易、曾叔常、水月大师和齐昊等各脉首座也都在场,包括萧逸才等弟子也站在道玄真人身后,只是人群之中,青云门中近年来最出色、风头最劲的人物陆雪琪,却没有看到身影。此外,林惊羽也没有看到人影,不知道是不是又在祖师祠堂那里。

这一天天高气爽,天空中万里无云,山风徐徐,不断吹过,给人以心旷神怡的感觉。

若不是这凡尘俗世中还有太多恩怨仇杀,牵扯不断,这里当真便如同人间仙境一般。

身后的人群之中,许多人在低声交谈,隐约听来,大部分都是在谈论如今人间最大的这一场浩劫,青云门掌门道玄真人听在耳中,面色凝重,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声音并不大,周围人大都没有到,但与他并排站在人群最前方的焚香谷谷主云易岚却听到了,转过头来,他向道玄真人看了一眼,低声道:“道玄师兄何事叹息?”

道玄苦笑了一下,微微摇头,道:“你听我们身后这些道友的私语么,少有人抱有乐观的。”

云易岚微微一笑,道:“道玄师兄何必在乎他们,虽然如今浩劫已成,生灵涂炭,但我们此刻已是天下苍生最后的希望,面对那等穷凶极恶的妖孽怪兽,师兄你身为天下领袖,若你再无信心,又如何能面对天下苍生百姓的殷殷期望呢?”

道玄真人脸色微变,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向云易岚深深看了一眼,却只见此人脸色从容,似乎并没有话中有话,当下微笑道:“云施主哪里话,贫道何德何能,能当得起”天下领袖“这四个字?此番兽妖大劫,荼毒生灵,我们身为学道之人,又向来自诩正道,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待天音寺普泓上人到此,你我三派再连同天下豪杰,为民赴死,也不枉我们学道一场了。”

云易岚点头,道:“师兄说得甚是。”

道玄真人含笑还礼,但心里却掠过异样的一丝感觉,面前的这个焚香谷谷主云易岚,自来说话都谦和得体,无懈可击,但自己却总也看不透此人,感觉此人城府深不可测。

就在道玄真人心中思量,是否要找个机会好好试试这个云易岚,看他心中到底打什么算盘的时候,人群中忽地一阵耸动,道玄真人和云易岚都精神为之一振,向山下看去,果然看见缠绕漂浮在高耸的通天峰山间的白云深处,忽地金光一闪,随即迅速变大,不消片刻已经快速接近了峰顶。

只见金光浮动,做一朵金莲绽放形状,在白云间飘荡而上,梵音阵阵,回荡于天地之间,诸般庄严气象,让人顿生敬畏之心。

道玄真人和云易岚同时迎了上去,金莲落下,摇曳闪烁片刻,金光散去,现出天音寺普泓上人为首的数十位佛门和尚。为首的普泓上人容貌一如当年,慈悲祥和,金红禅衣,宝相庄严,手中握着一串深色檀木念珠,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在他身后,站着的是身材高大,手持“浮屠金钵”的师弟普方,之后还有十数位天音寺高僧和二代弟子,法相、法善等早已声名大噪的佛门弟子也在其中。

道玄真人走上前微笑道:“普泓大师,你可总算来了,大家可都盼了许久啊!”

普泓上人微笑点头,道:“让诸位施主和道玄掌门久等了,老衲惭愧。”

这时,站在道玄真人身旁的云易岚朗声笑道:“大师,可还认得我么,多年不见,当年的知交旧友,你可不要都忘记了才是!”

普泓上人向云易岚望了一眼,表情明显为之一怔,连一向挂着的笑容也收敛了片刻,然后眼前掠过一丝赞叹神色,道:“难道这位施主,竟是云易岚云老谷主么?”

云易岚大笑,施礼道:“正是老夫,见过方丈大师。”

普泓上来欠身回礼,微笑道:“早就听说焚香谷道法精深,尤以焚香玉册之三阳境界更是神奇,云施主心志坚定,天赋超群,莫非已臻‘玉阳’之境么?”

云易岚脸色微微一变,心中一震,焚香谷道法向来在正道中以秘密著称,远不如青云门和天音寺两大派那般名动天下,一提起“太极玄清道”或者“大梵般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此番他进入中原,遇见中土两大豪门领袖,竟然先后都被道玄真人和普泓上人看出自己道法境界,一想到这其中关系,他忍不住心中暗生狐疑:难道我门下竟有内奸细作不成?

只是这般想归想,但他面上仍然神情自若,微笑道:“大师慧眼如炬,老夫一点微末道行,不足挂齿啊!”顿了一下,云易岚面色微微严肃,道:“不过大师既然来了,那就好了。如今天下生灵涂炭,妖孽横行,实是千古未有之惨祸,还望大师能领袖天下正道,除此灾劫,如此善莫大焉。”

道玄真人站在一旁,面色忽然微微一变。

普泓上人谦让道:“云施主哪里话,天下苍生遭劫,兽妖肆虐,天音寺上下既为佛门子弟,岂能退居人后?只是如今天下正道云集青云,道玄师兄又向来德高望重,道法更是有通天神通,自然便该以道玄师兄为领袖,率领天下正道共抗强敌。”

道玄真人微笑道:“大师太客气了,道玄实不敢当。”

普泓上人合十道:“道玄掌门,如今天下苍生日夜期盼,便是早日去此灾劫大祸,你可千万不可再行推辞了。”

云易岚呵呵一笑,道:“两位都是得道高人,哪里这么多客气话说,来来来,我们进去说话,否则让这许多道友一起陪着我们三个人说话吹风,岂不怠慢了人家!”

道玄真人和普泓上人相顾而笑,当下一起走去,一路之上不断有人向普泓上人及一众天音寺僧人打招呼,可见天音寺在正道之中德望之高。

一路进了玉清殿中,普泓上人少不得又多夸了几句青云门新建的这座玉清殿气势恢弘、雄伟壮观。

道玄真人微笑谦谢,欲请普泓上人坐上主座,普泓上人不肯,几番推辞,最后还是道玄真人身为主人坐上主座,普泓上人和云易岚分坐两侧。

大殿上此刻站了将近百人以上,但座位有限,坐下的除了少数几位名望颇高的散仙之外,便是三大派系之中的人物了,由此也可看出三大派系在正道之中的地位和实力,而讨论对策等等,自然也是大都在三大派系之中议论。

待众人坐定,云易岚第一个开口,向普泓上人问道:“大师,你此番的来路上,可有见到那些残忍的妖兽怪物么?”

普泓大师点了点头,道:“有的,我们还除去了一些妖兽。”

旁边众人一阵耸动,如今兽妖之祸早已传遍天下,见过的人也不少,但在这青云山玉清殿里的正道中人,与之交过手的除了三大门派派出去探听消息的弟子外,其他门派并没有几个。

道玄真人也为之动容,道:“哦,竟有此事,大师不妨说说,也让在座诸位都知道一下。”

普泓大师合十道:“不敢。其实在过来的路上会碰到这些妖物,我们也没有想到。一直以来都听说这些妖孽尚在南方肆虐,但我们在青云山以南七百里外的一个小村子中,却发现有十几只怪物正在袭击村子,可惜我们去得太迟,那些村民已然全部遇害了。”

“啊!”道玄真人和云易岚都是惊叹一声,青云山以南七百里,算来虽然不近,但也已经不是很远了。而此时站在普泓大师身后身旁的天音寺众僧人,大都面上显露不忍表情,好几个僧人还合十念佛,想来当时景象必然十分惨烈,给这些僧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普泓大师此刻叹息一声,脸上也掠过不忍表情,叹道:“那些怪物果然如传说中一样,模样是从南疆几种猛兽变异而来,而且性格残忍好杀,满村百姓竟没有留下一个活口。遇此妖孽,纵然是破了杀戒,修行受损,也是要为民除害,我们便下去将它们除去了。”

道玄真人单掌竖起,道:“大师乃是替天行道,做的乃是功德,并非杀生罪孽,大师不必为此难过。”

普泓叹息一声,点了点头,旁边云易岚皱了皱眉,关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道:“方丈大师,我另有一事要请教一下。”

普泓上人道:“云谷主请说。”

云易岚道:“早先我们并未听说这些妖孽已经到了那里,此番大师既然遇见,想必兽妖很快就要到达青云山附近了。不知在这一路之上,除了这个村子之外,大师还有没有发现兽妖?”

普泓上人摇头道:“这个倒没有,除了在那个村子外,其余各地并未见到,想来可能是一小部分的妖孽跑得快,正好被我们撞见了。”

道玄真人叹道:“这也活该他们倒霉,可惜救不了那些村民们。”

众僧人闻言,都合十低颂佛号。

云易岚微微点头,道:“大师,那以你看到的那些兽妖和天音寺众位高僧的交手,它们战力如何?”

普泓上人微一沉吟,道:“这些妖孽多半都是些普通的怪物,只不过力大爪锐、凶猛残暴而已,若真要比起来,我们修道中人的普通修行道行,便可以胜得过它们。”

云易岚点了点头,道:“看来这些怪物多半便是普通的妖兽,与大队同伴走散了。”说着,他顿了一下,转头对身后李洵道:“洵儿,你把这些日子我们打听到的消息,向普泓大师说一下。”

李洵应了一声,走了出来,向普泓上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普泓上人微笑道:“李师侄不必多礼,请说罢。”

李洵点头道:“禀报大师,经过这段日子以来我们多方派出同道去南方查探,发现这次兽妖大劫祸害如此惨烈,原因主要有三。其一:寻常兽妖怪物多半看去乃是猛兽变异而来,虽然我们不知究竟是何异变,但这些怪物的确比原先那些猛兽原身变得更加凶猛,也更加残忍,普通人决计无法抵抗;其二,这一次从南方出来的妖兽异族,数目上不计其数,我们派出的弟子多次在天空看到无数妖兽蜂拥而来,数目至少超过上万,在这等情况下,任你再高的道行只怕也无济于事;其三,在这些普通兽妖之中,似乎还有数目不详的特殊妖兽,这些妖兽与普通怪物截然不同,妖法高强,尤胜过许多修道中人,而且时至今日为止,谁都没见过传说中那个兽神,也就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物,但看他能操纵这无数妖物,只怕也是个极端棘手的人物!”

普泓上人白眉紧紧皱起,他身后的天音寺一众僧人也是面面相觑,这一次兽妖大劫,情况之恶劣显然前所未见,看李洵说话时的神情和青云门、焚香谷等人物凝重的表情,显然众人也心情沉重。

大殿上暂时陷入了一片沉默,半晌,云易岚长长吐了一口气,笑道:“这些怪物若是不厉害,又怎么会是千古大劫呢!反正事已至此,多想无用,不如我们好好商量一下到底如何抵挡这些妖孽吧。”

道玄真人点头道:“云谷主说得甚是,这样吧!我那里面还有老夫收藏多年的一些劣茶,请二位到内堂品尝,我们边喝边说。”

普泓上人和云易岚都会意站起,互相向门下交待了几句,便随着道玄真人走进内堂,三位德高望重的大人物一走,玉清殿上的气氛便慢慢松弛了下来,萧逸才、齐昊、李洵等与天音寺的法相、法善都是旧识,当下都走到一起谈话。趁着这难得时候,萧逸才便提议带着法相、法善好好看看通天峰的景色,法相等人欣然答应,而李洵等也正好无事,便跟着一起走了出来。

这时节已经是夏季,天气渐渐炎热,但在这高耸入云的通天峰上,却依然凉爽无比。走到峰顶远处的一处有栏杆的悬崖上,凭栏远眺,只见云海茫茫,青天在上,让人不禁有出世之心。

法相赞道:“早就听说青云山人间仙境,十年前来过一次已经让贫僧大开眼界,今日再见,还是如此壮观,动人心魄,真是人间奇景啊!”

萧逸才笑道:“法相师兄又客气了,要说景色,你们须弥山天音寺的‘无字玉壁’和‘须弥道’、‘芥子山’,不更是名动天下的地方?”

法相微笑道:“那些都是小景,如何比得上青云这般壮观景象。”

他眼角余光转动,忽然发现站在身后的李洵、燕虹二人。燕虹还没什么,李洵脸上却似有几分不服,只是毕竟不是当年,他如今也多了几分涵养,没有表达出来而已。

法相心思慎密,脸上也没有什么神情变化,自然而然便接下去道:“不过真要说这些景色的话,我以为普天之下,也只有李师兄焚香谷那里的玄火燃天可以相提并论了吧。对不对,李师兄?”

李洵一怔,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但口中仍然谦谢道:“法相师兄过奖了,焚香谷小小地方,又地处偏僻,不敢和中土风物相比。”

萧逸才眼中大有深意,看了法相一眼,嘴角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随即笑道:“好了,好了,大家也不用夸来夸去了,反正每一处地方都有各自景色,人间浩土如此广袤,不知我们是否能够在有生之年全部见识到呢?”

众人一时都有感触,齐声道:“正是。”说着一起哈哈大笑出来。

众人谈笑了一会,李洵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慢慢走到萧逸才身边,趁无人注意的时候,低声道:“萧师兄,请问一下。”

萧逸才一怔,道:“李师兄,有话但说无妨。”

李洵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道:“这个……这些日子,特别是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都没有见到小竹峰的陆雪琪陆师妹出现啊?”

萧逸才脸色微变,看了李洵一眼,低声道:“李师兄,陆师妹因为当日在玉清殿上当众顶撞我恩师道玄掌门,现在已被责令在小竹峰望月台反省思过,到今天已经有好几日了。”

李洵口中“啊”了一声,神情复杂,似难过,又似几分羞愧气恼,半晌后却又是叹息一声,向着萧逸才苦笑一声,道:“多谢萧师兄告知,在下感激不尽,稍后我会恳求家师,看是不是请他老人家从旁劝说道玄师伯几句,唉,也算是尽我一份心力吧。”

萧逸才点了点头,也不言语,只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站在远处正看着天地美景的众人中,法相慢慢从身后那两个低声说话的人身上收回目光,忽听到身边有人低声说道:“大师可知道李师兄向陆雪琪陆师妹提亲的事情了么?”

法相微微一笑,向站在身边的齐昊看了一眼,道:“略有耳闻。”

齐昊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法相却忽然叹息了一声,声音中颇有几分感慨。齐昊微感诧异,道:“法相师兄,何故如此叹息?”

法相淡淡一笑,恢复了原来神色,道:“没什么,突然想起了一个故人而已。”

齐昊奇道:“故人,什么故人?”

法相悠然道:“一个曾经和我们一起出生入死,和我们,和那位陆姑娘大有关系的故人啊……”

齐昊沉默了下去,许久之后,也是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声音之中,竟也有了几分世事沧桑,物是人非的感慨。

※※※

魔教万毒门的总坛所在,是在中土西南方向处一个名叫“毒蛇谷”的地方。按照地理位置来说,毒蛇谷和鬼王宗的狐岐山、合欢派的逍遥涧,正好形成一个大的三角形,彼此牵制,互相对峙着,构成了当今魔教之中原本相当牢固的势力平衡。

但眼下此刻,这份平衡却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尤其是原本在魔教势力最大的万毒门中,随着老门主毒神老人的去世,围绕着新门主的继承权问题,万毒门中已经乱成一片,总坛所在的毒蛇谷也已经是剑拔弩张,情势一触即发。

从名义上来说,得到了毒神临终遗命,而拥有正式继承人地位的是毒神的关门弟子秦无炎,很可惜的是,在魔教之中,特别是在万毒门这样一个尚武成风,实力重于一切的门派中,光靠毒神留下的遗命是无济于事的。

就在毒神刚刚去世后不久,他的另外几个弟子就赶回了毒蛇谷,来势汹汹,摆出了一副要争夺门主之位的架式。而秦无炎虽然深得毒神真传,一身本领远远胜过几位师兄,但一来他在万毒门资历不深,门中重要的一些高手供奉此番几乎全部站在他几位师兄那边。二来上次在死泽之中,他不慎被鬼王宗的血公子鬼厉伏击,身负重伤,虽然此时已经大致恢复,但鬼厉手中至凶至邪的法宝噬血珠却着实让他吃尽了苦头,那一股噬血妖力竟然如附骨之蛆一般牢牢吸附在他体内气脉之中,令他修为大打折扣,也给了其他人趁机窥探宝座的机会。

不过,幸运的是,就在这危急关头,秦无炎终于凭着毒神真传的诡异道法,加上包括“七尾蜈蚣”在内的五种剧毒搭配使用,硬生生将这股诡异的噬血妖力从体内清除了出去。而这件关系重大的事情,不过是在数日之前才发生的,秦无炎心思深沉,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他深知自己此刻已是众矢之的,所以甘心苦忍。

他的忍耐很快就得到了回报,本来齐心协力,结成联盟回来抢夺门主宝位的三位师兄范雄、程无牙和段如山,在发现这个原本最忌惮的小师弟竟然已经是个内伤成疾、病痛缠身的半废之人,而且他还非常诚恳地表示了师父临终的确将门主之位传了给他,但他自己却根本不想坐这个位置的意思,并且当场交出了掌门印信,放在毒神灵位之前,说明只有成为门主之人方能得到之后,这三个毒神传人的联盟便迅速开始瓦解了。

万毒门门中的高手供奉和门中弟子,此刻也分作了三派,以百毒子为首的一派站在大师兄范雄一边;而当年与张小凡有杀徒之恨的吸血老妖和他的好友端木老祖一起,站在了老二程无牙背后;至于剩下的老三段如山,虽然道行在毒神四个弟子中排名最后,但其人向来精于心计,早就暗中图谋,此番却以他的势力暂时最为强大,万毒门好些个久不出世的老妖怪都被他拉拢了过去,门下弟子也有将近一半站在他这一边。

而眼下的毒蛇谷中,正是祭祀毒神头七的最后一天。毒神去世的消息已经散布出去,灵堂之上白幡如山,却难得听到一两句哭声。大多数万毒门弟子虽然头戴白绫,身披麻布,但脸上却连一丝伤心痛楚的神色也没有,相反,许多人倒是怒目而视,与另一派的人对峙起来。

若不是顾忌着灵堂之上最后的一点面子,只怕这里早就变做了武堂而非灵堂了。

毒神的四个弟子,俱都身披重孝,跪在众人之前,但除了秦无炎之外,其他三人都只磕了三个头就站了起来,往旁边一站,身后同样站过去许多人,彼此对峙,而无数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望着灵堂里那个棺材前面的供桌上,摆放着的一个绿色小盒,上面写着四字──

万毒神印。

正是万毒门自古以来门主才能拥有的印信。

供桌上摆放着水果三牲,桌子前方地面上是个铜盆,燃着火焰,秦无炎磕完头后,和三个师兄不同,默默跪到一旁,拿过纸钱一张张放入铜盆,烧给死者。而他的三位师兄都没有正眼看他,反正无论哪个人最终做了门主,这个废人也逃不过被毒死的命运。

他们的注意力,更多的还是在那个小盒之上。

一脸横肉、面目表情凶狠的范雄忽地冷哼一声,走上一步,向那供桌走去,但早有防备的程无牙和段如山几乎同时都闪了出来,段如山冷笑道:“大师兄,师父头七尚未过完,你想干什么?”

范雄双眼一瞪,面上凶光闪现,道:“我是大师兄,这位子当然要由我继承。”

程无牙呸了一声,道:“你从哪里看来说,这个位置就是大师兄坐了?”

段如山也讥笑道:“你是想说长幼规矩吧,真要说规矩的话,师父临终也是传位给小师弟,哪里轮得到你?”

范雄眼中凶光闪闪,霍地回头向秦无炎看去,秦无炎头也不抬,说话声音听起来仍是中气不足,咳嗽一声,颤巍巍地道:“三位师兄,你们刚回来……咳、咳咳……的时候,我已经立刻将印信交了出来,并说明了我对这个位置不感兴趣。你们……咳咳……你们入门比我早,威望比我高,自然便该你们坐这个位子,师父年纪大了,想来是走的时候有些糊涂,所以才胡乱说的。究竟谁坐这个位置,你们决定好了,就别把我扯进去了吧。”

他说话语气之中,低沉颤抖,似乎还有些心虚害怕的感觉,哪里还有从前深沉嚣张的样子。范雄冷笑一声,不屑地转过头来,再不看他一眼,道:“那你们究竟打算怎样?”

段如山嘿嘿冷笑,道:“不用多说了,还是和我们约定的一样,师父头七先过,让他老人家走好之后,我们明日再在这灵堂之上决定到底是谁坐上这个位置!”

范雄狠狠瞪了段如山和程无牙一眼,而他的两个师弟看他的眼色也不会善意到哪里去。片刻之后,范雄霍地转身,大步走出灵堂,一大堆的人随即跟着他身后也走了出去。程无牙和段如山随后也都带着人马走了出去,灵堂之上,很快只留下秦无炎一个人默默跪在地上守护着灵柩。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秦无炎手中的一叠纸钱都放到铜盆中烧干净了,他才缓缓抬起头来,白绫之下的他的眼睛,漠然而没有光彩。

“师父……”他的声音轻得只有自己才能听到,“师父啊!你看到了么,这些人就是你的徒弟,你的手下啊……”

秦无炎冷漠的嘴角,慢慢泛上一丝冷笑,冰冷而不带有丝毫感情。

第二十六章 内乱

夜色渐渐暗了下来,沉浸在紧张气氛中整整一天的毒蛇谷似乎也慢慢的进入睡眠,幽暗的灯火缓缓熄灭,除了那个清冷孤寂的灵堂。

灵堂的门依然向外打开着,凄冷的夜风呼呼吹过,把灵堂上依旧燃烧的蜡烛吹得明灭不定,在地上投射出诡异的影子。门外远处,寂静之中,仿佛有什么声音在低声轻语,似哭泣,似低笑,又似乎根本就是风吹树动的声音,让人听不真切,只觉得心中有些发冷。

灵堂上那几根还在苟延残喘的烛火照到屋外,这个山谷的夜晚,还飘着淡淡的薄雾,如轻烟一般,在黑暗和阴影处,飘过来荡过去,变幻着各种形状。

而灵堂之上,彻夜守灵的人,依旧只有一个秦无炎。

他仍跪在灵前,低着头,眼光飘忽不定。在他面前的那个铜盆中已经满是纸灰,随着不时吹进的夜风而颤动着,偶尔有一两片散落的纸灰被风吹起,离开铜盆,缓缓飘荡在屋内,然后多半都悄悄地落回在灵柩前方的供桌上,飘落在供奉的三牲盘中。

冥冥中,可还有一双眼睛,正望着这一切?

脚步声忽然响了起来,秦无炎身子动了一下,任谁来说,此时此刻突然在身后响起脚步声音,都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他回头望去,眉头一皱,面色有些惊讶,显然来的这个人并不在他意料之内。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身材高大,但服装与普通魔教弟子大不相同的人,一身道袍,方脸凝重,正是魔教万毒门的供奉苍松道人。

秦无炎看着苍松,苍松也看了看秦无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然后苍松径直走到灵柩前的供桌前方,拿起桌上摆放的细香,放到一旁一枝残烛上点着了,对着灵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又踏上一步,将香烛插在香炉之中。

秦无炎耐心地看着苍松道人的一举一动,从头到尾,当苍松道人再次转过身来的时候,秦无炎微微低头,算是弟子还礼,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语气依然很镇定礼貌地说道:“多谢道长。”

苍松道人点了点头,道:“我与老人家毕竟宾主一场,虽然这一炷香上得有些迟了,但总是我一番心意。”

秦无炎还是跪着,看向灵位,淡淡道:“无妨,道长只要心诚,想必师父在天有灵,必定会欣慰许多的。”

苍松道人凝视秦无炎,看了一会,忽然笑了一下,道:“秦公子,你好像一直都不喜欢我。”

秦无炎双眼微抬,似乎没有想到苍松道人会突然问这么一句,有些奇怪,但看了苍松道人片刻之后,他仍然心平气和地道:“道长误会了,阁下乃是恩师在世时候的客宾供奉,在万毒门中也算是德高望重的前辈,无炎不敢心存怠慢。只是如今恩师不幸撒手人寰,在下心中悲痛,若有不敬失礼之处,还请前辈海涵。”

苍松道人脸上依然挂着微笑,目光也缓缓转到正前方毒神的灵位上,在那个灵位之前,装有万毒门门主印信的盒子正安静地摆在那里。

苍松道人看了一会,忽地从他身上传出几声低微而怪异的叫声,似乎虫鸣一般,秦无炎脸色微变,苍松道人也是一怔,但随即忽然笑道:“老门主啊老门主,你应该可以安心地去了,你看看你教出来的,居然还有个这么了得的徒弟,真是不简单啊!”

秦无炎面容一沉,眼中厉芒隐隐一闪而过,沉声道:“道长,你说什么?”

苍松道人转过头来,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拉起手腕袖子。秦无炎双眼瞳孔收缩,见到苍松道人手臂之上贴肉绑着一只小盒子,刚才那阵怪声此刻又从这里面发出来,清晰可闻。

苍松道人面上带着神秘笑意,慢慢将这只手伸向前方灵位,但绑在他手腕上的盒子稍微靠近灵位之前放置万毒门掌门印信的那个盒子时,灵位之前的那个盒子里,突然也发出了低沉而清晰的虫鸣声,那声音听起来,和苍松道人手腕上盒子里发出的声音一模一样。

苍松道人慢慢收回手臂,转头望着秦无炎,淡淡道:“七尾蜈蚣?”

秦无炎深深吸气,闭上眼睛,待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眼中精芒大盛,整个人突然从那种沉默颓废变得精干凌厉,只见他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苍松道人,缓缓地复述了一遍:“七尾蜈蚣!”

原本幽暗阴沉的灵堂,突然变得有些光亮起来,空气中原本的清冷气息也转眼消失不见,有的,只有凌厉的杀机。

苍松道人却看不出有什么畏惧之意,反而像是对周围的变化什么也感觉不到,还神色自若地向秦无炎问了一句,道:“你说,若是你师父知道他的这些徒弟们在他刚刚死后不久,就在他灵前乱来的话,他应该会十分生气吧?”

秦无炎冷哼一声,道:“师父他老人家睿智聪明,早就看破了这所谓的礼仪俗法,不要说在他灵前对他不敬,便是我等弟子在这里互相廝杀,他老人家也多半会笑着看热闹而已。”

苍松道人缓缓点头,忽地叹息一声,道:“的确如此,我这十年来与老门主朝夕相处,以他的性格,怕真是如此了。”说着,他看了看秦无炎,微笑道:“想不到你跟随他时日最短,却反而是众弟子中最了解他的一个人。”

秦无炎神色不变,但身子却往前踏了一步,冷冷道:“道长你,不也是十分了得么,不但看清楚了师父,而且连我的一举一动,也逃不过你的眼睛!”

苍松道人面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睛向秦无炎的脚步瞄了一眼,忽然道:“现在已经过了你师父的头七了吧?”

秦无炎一怔,不知苍松道人突然问了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但今晚此人的态度委实古怪,高深莫测,更何况他已经看破自己在门主印信上做的手脚,只怕是不能留他了。秦无炎心中这般想着,口中淡淡地说道:“眼下是丑时,刚刚过去了,怎么,道长莫非有什么指教么?”

说着,他又向着苍松道人走近了一步。

苍松道人却随即向后退了一步,点头道:“那就好了,让你师父平安过了头七,也算是我一番心意了吧。”

秦无炎一怔,还没等他会过意来,苍松道人忽地身形一动,转眼闪到灵堂门口,提气开声,大声道:“咦,门主印信……啊……”他前头几个字充满惊愕之意,说到一半,明明还完好无恙地站在原地,苍松道人却突然如同受到重创一般失声痛呼,像是被什么人偷袭一般。

秦无炎顿时脸上变色,但已经来不及阻止,苍松道人的声音已然在寂静幽深的毒蛇谷上空,回荡不已,片刻之后远方都似有回声弹了过来,满山谷中到处都是隐约“啊”的声音。

最初的一刻,毒蛇谷中像是被什么惊到了一样,几乎比原来更加死寂,但只不过过了片刻光阴,无数嘈杂声音从毒蛇谷各个角落上响起,如波涛一般轰然而响,但听得无数早已枕戈待旦的人跃然而出,种种问话声、责骂声、呵斥声、指挥声融为一体,化作无形波涛,纷纷从四面八方向灵堂涌来。

苍松道人回头微微一笑,对着面色铁青的秦无炎挥了挥手,道:“贤侄,做叔叔我帮你一把,日后万一你能坐上门主宝座,千万不要忘了今日之情!”接着也不多说,身影晃动,在秦无炎扑到门边的前一刻,迅速飞入门外黑暗之中,转眼就消失不见。

秦无炎凭门喘息,眼中满是怒火,显然苍松道人这突然其来的一下完全打乱了他的如意算盘,此刻周围人声鼎沸,眼看着灵堂就要被三位师兄的无数人马团团包围,秦无炎狠狠一跺脚,当机立断,也如苍松道人一般投身于屋外黑暗之中,片刻之后隐没了身形。

下一刻,无数手持火把利刃,杀气腾腾的万毒门弟子,在毒神三大高徒的带领下,气势汹汹地冲进了毒神灵堂。

而在片刻的寂静之后,夜幕下的毒蛇谷中响起了愤怒的喊杀声音,顿时席卷了整个山谷。

夜色,愈发深沉了。

※※※

当初升的太阳将第一道光亮投向大地的时候,毒蛇谷中神不知鬼不觉地飞出的苍松道人,已经驭剑飞在半空,出现在毒蛇谷东北方四百里外的一座小城上方,他在天空中向小城四周仔细看了看,然后立刻向城外北边的一处小山落了下去。

这座无名小山丘上大都是野生枫树,从天空看下去,红作一片,十分美丽。枫树林前,此刻正站着三男一女,正是鬼王、鬼先生、鬼厉和幽姬四人。

看到苍松落了下来,鬼王脸上现出一丝笑容,迎了上去,微笑道:“怎么样,还顺利么?”

苍松道人点了点头,道:“果然不出宗主所料,秦无炎的确伤势已经回复,而且在万毒门门主印信的盒子中做了手脚,多半就是将七尾蜈蚣放在其中,无论谁打开这个盒子,秦无炎只要暗中操纵,任谁也逃不过七尾蜈蚣的噬咬。以七尾蜈蚣的奇毒,多半此人便要一命呜呼了。”

鬼王放声大笑,转头对鬼先生等人道:“你们看,这些早就已经用了无数次的土办法,竟然还有人在用啊!”

鬼厉脸色淡漠,什么话也没有说,幽姬也保持沉默,只有鬼先生淡淡道:“办法的确有些过时土气,但只要有用,就是好办法了。”

鬼王点头道:“不错,说起来毒神前辈也算是我们圣教中的一代枭雄,怎的收的徒弟都是如此角色,真是让人失望。”

苍松道人在旁边笑道:“不过那个秦无炎的确还算是不错的人物,可惜了。”

鬼王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又笑了出来,众人一时都没有说话,鬼厉站在一旁,默默看了鬼王一眼,皱了皱眉,不知怎么,他似乎觉得鬼王今天有些奇怪。

不过鬼厉的这个想法并没有深入下去,因为很快的,前方那座在清晨中刚刚醒来的小城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惊叫声,很快的,无数尖叫声四处响起,其中清晰可闻有人充满惊恐地喊着:“兽妖,是兽妖来了……”

刺耳而尖啸声音,从小城南边传来,远方平静的原野上突然冒起阵阵烟尘,如正在冲锋的战士组成的千军万马,势不可挡地冲来。那从远及近,夹杂着兴奋咆哮声音的呼喊,带着嗜血的渴望蜂拥而至,站在小城另一端的鬼王宗五人都腾空而起,向小城飞去。

飞到近处,饶是众人早就见过了无数大场面,但眼前景象仍然让他们微微变色。无数的怪物和变异的妖兽,嘶吼咆哮着从原野上的烟尘中呼啸而出,庞大的身躯、矫健的身体、锋利的牙齿利爪,在清晨的光亮中散发着浓浓的死意。而另一头小城中的居民惊惶失措,疯狂地奔跑,却没有人知道哪里才是安全的?

密集的奔跑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越来越多的兽妖从南方涌来,冲向那座小城。原野上的古道和道路两侧宽阔的大地,此刻都已经成了这些兽妖的乐园,红了眼睛的妖物们在震天的嘶吼声中包围了这座小城,来不及逃进城池的可怜人,转眼被妖兽们震起的烟尘吞没,灰色的迷雾中有血光闪动,有尖叫传出,随即湮灭。

而小城城头之上,一些还勉强有着求生意志的人拚命拉起了城门的吊桥,暂时将这些凶狠残忍的兽妖挡在了城外,然后兽妖似乎无穷无尽般地从南方涌来,将这座小城团团围住。

天空中的五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远处荒野之上,传来了一声厉啸,那声音听来尖锐刺耳,竟是有几分铿锵之声,似穿透漫天烟尘冲了过来。鬼王神色一变,低声道:“来了,应该就是这个妖兽,大家小心,按原定计策行事。”

其余众人都微微点头,随即散了开去,只有鬼王留在空中,向那尖啸声音处多看了几眼,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随后身子向上飞起,没入天空云端之中,消失不见。

将这座小城重重包围的无数怪兽同时昂首大叫,各种刺耳声音夹杂在一起,混合着野兽腥气和风中隐约的血味,让人毛骨悚然。

烟尘中,忽地一声轰鸣,那声尖啸戛然而止,半空之中光彩闪动,赫然只见一只身躯巨大,若猛虎状的妖兽从烟尘中跃然而出。从远处望去,这只妖兽形状若虎,就连额头上似乎也隐隐有个“王”字,但其身躯不知比普通猛虎大了多少倍,尖齿利爪,身上皮毛更是五彩斑斓,最奇特的是身后的尾巴奇长无比,看去似乎比身子还要长许多。

周围那些凶猛的怪兽和它比起来,简直就像是小猫小狗。

隐身在城外的鬼厉皱了皱眉,低声说了一句:“刍吾!”(注3)

被兽群包围的那座小城本来就不过是一座规模不大的小城池,这只身躯足有五、六丈高的妖兽往那座城池前一站,虎头几乎都到城池上方。浓重的腥气随风吹来,城墙上头的人不是吓得傻了,就是失魂落魄,亡命一般地逃走了。

刍吾低吼两声,眼中凶光闪动,猛地发出一声尖啸,抬起粗大前脚,直接向城门砸了下去。锋利的虎爪轻而易举就刺入了厚木做成的城门,在城门之后拚死抵住的平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已经有几个被巨大的虎爪刺穿,余下的人惊恐万状,四散奔逃。

刍吾大声吼叫,利爪接连砸下,“轰、轰、轰”几声大响之后,残破的城门颓然倒塌,整座城池刹那间哭声一片,而城外兴奋的吼叫声也随即响起,无数猛兽蜂拥而入,转眼间腥风血雨。

刍吾为其他的怪兽打通了城门,但自己却并没有进去杀戮,似乎它已经不屑于干这种事情,而且这个时候,虎头转动,巨大的身躯缓缓扭转过来,鼻子向空气中不断闻嗅着,似乎想确定什么东西一样。

就在刍吾正犹豫找寻时,忽地从它前面小城城墙之上,轰隆一声大响,城墙一处猛然裂开,苍松道人破洞而出,正好出现在刍吾身前,手中一道黄色剑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中了刍吾胸口。

刍吾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整个巨大的虎身向后倒飞出去,但苍松道人毕竟乃是成名多年的人物,更是师出当今天下第一名门青云,一身道行岂同等闲,刍吾虽然倒飞出去,但只听如裂帛之声嘶然而响,刍吾胸口被划开了一道长过四尺的巨大伤口。

若是换了寻常怪物,这个伤口已然是当场毙命,但刍吾显然与周围的寻常怪物不同,身为兽妖座下十三妖兽之一,生命力和妖法都远非其他普通怪物能比。虽然胸口鲜血如泉涌一般流出,但刍吾竟然看都不看一眼,狂怒地吼叫一声,转眼就扑了过来,看那身形动作,丝毫不比受伤前慢上多少。

苍松道人脸色微变,身形一闪,躲过刍吾砸下的利爪,驭剑迅速离开兽群,向小城北边飞去,刍吾大声吼叫,双眼中如欲喷出火来,紧追不舍。

苍松道人本想迅速飞到那座无名小山前,再和其他几人合力除去这只妖兽,不料才飞了不到一半距离,只觉得身后风声大作,腥风热气几乎就在脑后。苍松道人大惊,匆忙中回头一看,大吃一惊,只见这只刍吾的速度竟然快得不可思议,在受伤之后,四脚如飞,如疾风闪电一般,竟然追上了驭剑飞行的苍松道人。

追到苍松道人背后的刍吾更不迟疑,大吼着张开大嘴一口咬下,看那架势不将苍松道人一口咬作两段实难消心头大恨。但苍松道人毕竟修行多年,危急关头并不慌乱,身子猛地向下一沉,在间不容发之际险险躲过了葬身虎口的厄运。

饶是如此,苍松道人也是出了一身冷汗。

接下来苍松道人再也不敢大意,驾驭着仙剑忽上忽下,左腾右挪,让刍吾不能直线奔跑来发挥其不可思议的速度,这才险险跑到那座小山的枫树林前,而这时刍吾已经被引得离开那兽群有一段距离了。

眼看着苍松道人飕地一声,身形没入红色一片的枫树林中,刍吾更加愤怒,直向枫树林中冲去。但就在它踏脚枫树林前那片空地的一刻,突然鬼先生黑色的身影现了出来,口中低声颂咒,片刻后全身黑衣飘起,一股怪异灵力从他身上缓缓散发出来。

刍吾猛地煞住奔驰的脚步,巨大的冲力惯性让它仍往前滑了几丈,冲倒了十数株枫树,但刍吾对身下的树林甚至刚才消失的苍松道人突然都不关心了,眼中只有漂浮在身边的那个黑色身影和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奇异灵力。

而这一次,刍吾竟然也没有再度冲上前去,巨大的虎头一甩,但见它一声大吼,猛地张大嘴巴,从它口中竟然飘出三道黑烟,在半空中迅速凝做三具手持大刀的狰狞骷髅,张牙舞爪地向鬼先生扑了过去。

鬼先生身子微震,这妖兽非但凶猛快速,竟然还会南疆诡异巫法,实在不可小觑。

不过鬼先生并没有停止自己的施法以躲避刍吾祭出的巫法骷髅,果然,就在那三具骷髅堪堪冲到眼前的时刻,人影闪动,从两侧飞出幽姬和鬼厉,挡在鬼先生身前。幽姬双手交缠,握住奇异法印,手掌一正一反,与中土佛门的法印真诀截然不同,片刻间掌心出现一束银光,迅速放大抵住一只骷髅,那骷髅如被烧灼一般,猛地一震,还待冲来的时候,全身骨架却忽然散了开去,正是被幽姬的“朱雀印”给破了咒法。

而另一端鬼厉脸色漠然,面对着当面杀来的两只凶异骷髅,右手一翻,噬魂魔棒出现在手上,但这次他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将噬血珠为头祭出,相反,他很奇怪的将如烧火棍般的黑棒倒转过来,用青黑色棒身向前,冲了出去。

两只骷髅同时挥刀砍下,但还未到黑棒周围三尺,在鬼厉奇异真法催持之下,黑棒周身猛然亮过一道红光,棒身登时发亮,黑气涌起,竟比那两只骷髅更加鬼气森森,转眼间双方撞到一起,鬼厉的黑棒如切豆腐一般穿入两只骷髅的妖体,黑气涌动,片刻之后两只骷髅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悄无声息地散开,残余的一点黑气,也被黑棒给吸了进去。

鬼厉魔棒之上除了大凶之物的噬血珠,棒身的原物摄魂,正是这些鬼物妖法的老祖宗,也是天然的剋星,当年吸血老妖用骷髅法阵偷袭他的时候,就在这上面吃了暗亏。

刍吾显然没料到这些人竟能够如此轻易地破去自己的巫法,不禁怔了一下,也就在这个时候,鬼先生行法已成,双臂忽震,一道红光从天降下,正是伏龙鼎被他祭出,只见瞬间天空殷红一片,红光中更隐隐有鸟鸣牛嗷,声音凄厉,威势似比当年更盛。

红光如幕降下,登时将刍吾笼在其中。刍吾只觉得似乎有一座大山转眼压在身上,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南疆妖兽从来都是兽性剽悍,刍吾深陷逆境,反而更加恼怒,大口咆哮中,拚命挣扎。

就在此刻,伏龙鼎上人影一闪,鬼王从天而降,如闪电一般在伏龙鼎红光中飞下。

刍吾似有所觉,大怒抬头,但鬼王已到它的头顶,一声长啸,只见红光乱颤,耀眼夺目,外围竟看不清楚其中景象,隐约只望见鬼王人影闪动,手上突然现出一物,瑞气腾腾直拍而下,一下击中刍吾脑门。

刍吾身躯剧震,从头到脚都颤抖起来,片刻之后红光渐趋安静,鬼王手中的神秘事物也消失不见,但见刍吾原本光彩的皮毛忽然都黯淡了下去,虎头之上的七窍全部流出血来。鬼王一声长笑,右手猛然贯下,硬生生插入刍吾坚硬头骨之中。

刍吾发出了震天动地的一声大吼,身子摇晃了几下,终于不支地倒了下去。

※※※

注3:《山海经。海内北经》刍吾:林氏国有珍兽,大若虎,五采毕具,尾长于身,名曰刍吾,乘之日行千里。

另注:《神魔志异。妖兽篇》刍吾:神州南疆有异兽,状似虎,皮毛五采而长尾,号令百兽,曰百兽王矣。